留哥側身靠著枕頭半坐著,手中亂翻著一本書,百無聊奈地嘟著嘴。他受了重傷歸來,庚娘少不得哭鬧一場,把氣撒在了靜石身上,又把留哥關在屋子裏嚴禁他走動。


開始幾天因爲傷勢的緣故,留哥想動也動不了了,倒也還安分,可等他傷勢好一點,就躺不住了,一心想要下地溜達。庚娘又哭又嚇唬,總之就一句話:不許下地。


於是,十餘天來,留哥就被這一片慈母之心牢牢地困在了床上。


“無聊死了!”留哥把手中的書用力丟在地上,開始抱怨朋友們,“真不講義氣,也不來看我......”


他的幾個朋友雖然也收了傷,但傷勢都不重,修養了幾天便都好了。開始他們還天天來探望留哥,但留哥傷勢漸漸好轉之後,他們各自也有事要做,來得便少了。


“唉,也不能去地面上,不知道外公回來了沒有?”他想到任商,又開始長籲短歎。好幾個月了,他也該回來了,會不會正在因爲找不到自己著急?


正躺著胡思亂想,房門開了,幾個人走了進來。


“先生,爹,執圭,執珂......”留哥忙起身子打招呼。


靜石當先走進來,素辛緊隨其後,而執圭兄弟在門口就停住了腳步。素辛隔三差五就會來探望留哥,可雖然留哥救了執珂的命,執圭兩兄弟卻一直沒有來過,


今天卻不知爲什麽全來了。只是四個人全都沈著臉,並不是來探病的樣子,留哥敏感地察覺到不對勁,只笑著打了聲招呼便不再說話了,坐在床沿上看著大家。


“怎麽了?”庚娘從外面近來,看看靜石,又看看素辛,“素辛先生也來了,怎麽也不請他坐。”她一邊理怨著靜石,一邊爲素辛搬椅子。


“不用麻煩了,嫂子。”素辛忙阻止她,然後嚴厲地看著執圭和執珂,“你們把剛才說的話,在這裏當著你們叔叔嬸嬸和留哥兒的面再說一遍!”


執圭和執珂低頭不語。


他們本來是私下裏到素辛那裏說事情的,沒想到素辛聽後馬上找到了靜石,把他們帶到了留哥面前來對質。雖然他們兩兄弟一直抱怨留哥,但是靜石和庚娘對待


他們確實沒有話說,留哥又剛剛救過執珂的命,要當著他們的面說出那些話不免還是有些爲難。


“到底怎麽回事?”留哥禁不住問,看這個架勢,他就猜到是這兩兄弟又生出什麽事來和自己爲難了,不由怒火中燒,“你們又要幹什麽?難道你們不知道‘安分’


兩個字怎麽寫嗎?”本以爲自己救了執珂後,他們對自己的態度會有所改變,沒想到他們還是這麽無聊地搬弄是非。


“哼,說吧!”素辛掃了留哥一眼,然後盯著執圭兄弟,等他們開口。


“他!”執珂咬咬牙下定了決心,上前一步指著留哥說,“他根本不是‘留哥兒’,而是‘甯哥兒’!”


頓時,屋中一片沈默。


好半天,留哥眨著眼問:“你在說什麽?我不是留哥兒是誰?”


“你是甯哥兒,是那個該死的無傷野種!”


“你在胡說什麽!甯哥兒早就死了!”


“死的是留哥兒!我早就在懷疑,身體健壯的甯哥兒怎麽會在一夜之間得病死了,而天生就病病歪歪的留哥兒又怎麽可能一天天變得這麽健康了?別看我那時還小,


可我不傻,我清楚地記得一切!本來我還以爲是二叔大義滅親,悄悄弄死了那個該死的雜種,可是前幾天我看到這個所謂‘留哥兒’的傷口,就知道不是那麽一回事!”


他指著留哥一字一句地說:“他的毛下面有鱗片!”


留哥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傷口,受傷後他確實看見過自己的傷口附近有幾片鱗片,但是他和爲他醫治的地狼醫生都以爲那是敵人濺到他身上的,根本沒在意,


而平時傷口換藥包紮,都是由母親來做,他更不會去關心。


自己身上有鱗片?他慌忙查看手臂和上身,黑色的毛皮柔軟厚實,下面就是皮膚,哪里有鱗片?自己身上長著鱗,難道自己會不知道?


“在他的後腰上有鱗片!我們都看到了!”執圭也說。


留哥幾下拆掉繃帶,但他看不到自己的後腰,求助地向父母看去。


素辛踏上一步,庚娘卻張開手臂擋住他面前:“先生,你怎麽可以聽他們胡說!留哥兒是我的親生兒子,我難道會弄錯?他傷得這麽重,怎麽可以把繃帶拆下來,


怎麽可以......”說著又上前慌忙爲留哥包紮。


“先生,您還記不記得當年留哥兒剛出生時是什麽顔色的!棕色的!可現在他卻成了黑色的,您不覺得奇怪嗎?”


“那是他小時候生病,之後就......”庚娘忙著解釋。


素辛一點兒也想不起小時候的留哥是什麽樣的了,有些疑惑。


“先生,您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的留哥先天不足,一向病怏怏的,而甯哥兒卻十分壯實,怎麽可能一夜之間全變了?”


留哥聽了這句話,不由打了個寒顫,他清楚地記得母親說過‘甯哥兒’是先天不足,體弱多病的一個孩子。


“如果我們說的不是真的,他爲什麽不讓我們看!”執珂這麽說,挑釁地看向留哥。


“看啊!我才不怕!”留哥伸手又去扯身上的繃帶。


“不行,留哥兒,不行!”庚娘連忙按住他的手,“不能拆繃帶,不能給他們看......”


“娘,我又沒有做虧心事,我怕什麽?”


“不行,你不懂的!不行!”庚娘用力按住他的手,不讓他去拆繃帶。


“難道他們手的是真的?讓我看看!娘!”


“你是我的親生兒子!娘怎麽會弄錯?娘怎麽會弄錯......”


“那就更不怕讓他們看啊!”留哥不由對著母親吼叫起來。


“留哥兒,你怎麽就不明白,你是娘的寶貝啊......你怎麽就不明白......”庚娘說著哭了起來。


“靜石兄......”素辛轉向靜石。


“不用看了。”靜石面色蒼白,想擺擺手,擡了一半卻又垂了下去,“我告訴你們實情就是。”


“死了的孩子果然是留哥兒。”


靜石無言地點點頭。


“不是,相公,不是這樣,你不要亂說!”庚娘叫起來,雙手牢牢抱住留哥,像怕他逃走一樣。


“難道你要留哥兒赤身露體出醜之後才說出實情嗎?”靜石沈聲道。


撲通!留哥身體一晃,跌坐在地上,庚娘慌忙去扶他,好不容易才讓他坐回床上。


留哥看看庚娘,看看靜石,一家三口相互凝視,沈默無語。


“我......真的不是爹娘的孩子?”留哥嘴唇抖動了半天,才問出了這句話。


“也該說出實情了......”靜石長歎一聲。


當年,靜石和庚娘雖然是奉父母之命成的親,但是夫妻琴瑟和諧,伉儷情深。婚後不久,庚娘便懷了身孕,


那時正是若石住到地面上不再回家的時候。


有一天,若石的妻子,也就是執圭執珂的母親因爲若石的久不歸家上門和婆婆吵鬧(當時若石和靜石


的母親還在世,並且和靜石一家同住),作爲妯娌的庚娘自然上前勸阻,拉扯之下被執圭的母親重重推


倒在地(執圭兄弟狹隘的個性正是遺傳自他們的母親,這也正是灑脫隨性的若石無論如何也和這個結髮


妻子合不來的最大原因)。


在著一跌之下,庚娘動了胎氣,腹中的胎兒過早地來到了世上,而接下來的大嫂揭發大伯與無傷勾結,


婆婆病重等等一連串家庭變故更是令庚娘大病了一場。


當她終於被醫生搶會一條性命之後,卻被高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了。更沈重的打擊是,她的兒子是那麽虛弱,


幾乎連吃奶的力氣都沒有。


庚娘知道自己隨時會失去這唯一的孩子,她每天抱著他,禱告他能活下來,在煎熬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她給孩子取名叫留哥,就是希望這個孩子可以‘留’下來,可以長大成人......


就在庚娘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時,若石死了,靜石抱著一個孩子回到了家裏。


這是一個和留哥正好相反,健康而且活力十足的孩子,他大聲地哭,用力地揮動小手,蹬動小腿。


這更讓庚娘意識到,自己恐怕無法長久擁有這個孩子。


“讓甯哥兒,讓我的孫子活下來......”靜石的母親本來就重病在床,當得知了長子的死訊後,她看著那


個有無傷血統的孩子向靜石吩咐了這麽一句,便長歎一聲,與世長辭了。


祖母死後不到兩個時辰,留哥也停止了呼吸,結束了他短短五十二天的生命。


喪兄、喪母、喪子......


一連串的災難擊倒了靜石,他的毛髮在一夜之間百了一多半。


“救救我的孩子!”


“讓我的孫子活下去!”


當族人知道靜石收留了若石和無傷的雜種,紛紛找上門來時,他腦中只剩下了這兩句話。他從自己妻子


手奪走了嬰兒的屍體交給族人,說“甯哥兒死了。”


死的是甯哥,另一個孩子就要做爲留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


開始庚娘無法接受這一點,她苦惱著要討回自己孩子的屍體,她決不去看一眼那個叫甯哥兒的孩子,


她不抱他,不喂他,更不會忘記自己的悲劇正是由這個孩子的父親引起的。


直到有一天,她被孩子的哭聲弄得很煩,走到床邊準備呵斥幾句,然後當她走到孩子身邊時,


他卻一下子止住了哭,舔舔地笑了起來。被冷落已久的孩子聰明地向著個‘母親’伸著小爪子,


討好地吐出了小舌頭,努力吸引對方注意自己。


“留哥兒......”庚娘大哭一聲,把孩子抱進了懷裏。


這個孩子成了留哥兒,幸運的是這個血管裏流動著無傷的特徵,再加上本來就沒有人記得留哥什麽樣,所以他也就順順利利地長大,而且聰明機靈,甚至被族人譽爲天才。


就在靜石和庚娘以爲他可以平安度過一生時,執圭兄弟憑著小時候的記憶,揭開了這件事的真相。


“我不相信,我是留哥兒,我不是無傷的孩子!我是留哥!”留哥大叫起來,因爲用力過猛掙開了傷口,


血水立刻浸透了繃帶。


“你當然是留哥兒!你是我的孩子,誰敢對你不利,我第一個饒不了他!”靜石幾步跨到留哥身前,


拍拍他的肩膀,“兒子,你已經和爹一樣高了,可是不管你長到多大,永遠都是我的兒子。我是一老子,


天塌下來也改變不了!知道嗎?”


“恩。”留哥哽咽著,用力點點頭。此時他心中各種滋味翻騰著,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庚妹。”靜石拉過妻子,他們一家三口並肩而立,靜石對素辛說:“素辛,你看要怎麽辦吧,


我們一家三口,死活都要在一起。”


素辛一直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他們,問,“留哥兒,你自己怎麽想?”


“我不管!我不是別人,我就是留哥兒!不論誰來問都一樣!我恨無傷,我不信自己流著無傷的血!


你想讓我說什麽?讓我承認自己和那種東西有關係嗎!”留哥歇斯底里地吼叫起來。


“我想也是。”素辛緩緩地說,“我族養你長大,我也不信你會因爲那些往事叛族。”


“我當然不會!我有什麽道理要叛族!”留哥又氣又急,“我是地狼,永遠是地狼!”


“對,地狼!”素辛點點頭,“留哥兒,你是先生最得意的學生,可以答應先生嗎?不論如何,絕對不要讓先生失望!”


“我幾時讓您失望過!”


“對,你從沒有讓先生失望過,以後也不會。”素辛露出了慈愛的笑容,“留哥兒是地狼的天才,絕不會讓我族失望!”


聽他這麽說,靜石稍稍松了口氣。


“靜石兄,這件事除了我們六個還有誰知道?”


靜石搖搖頭。


“好!”素辛一合掌,“大家記住,此事再也不許說出去,就讓它一輩子爛在我們肚子裏!留哥兒是地狼,永遠都是!


記住了嗎?”他的目光落在留哥身上良久。留哥不由心頭一熱,眼淚落了下來。


“可是......”聽了素辛的話,執圭兄弟忍不住要說什麽。


“你們兩個!”素辛也把目光轉向了他們,“靜石兄一向待你們不薄,留哥兒又剛剛才救過執珂的命,你們竟然翻臉無情,


恩將仇報,爲人可見一斑!從此以後給我安分一點兒,如果今後有什麽關於留哥的流言蜚語傳到我耳朵裏,我第一個要你們的小命!”


“先生......”留哥萬萬沒有想到一向嚴厲的素辛會說出這種話來,眼眶頓時紅了。


“留哥兒,不論如何,這次先生站在你這邊,即使你是若石和無傷的孩子,先生也把你當做我族的驕傲。”


“先生......我因爲您太嚴厲而生過您的氣,還曾經說過您的壞話......”留哥一下子哭了出來:“您卻對我這麽好......”


“傻孩子,做先生的哪兒有不被學生罵的。”素辛拍拍他的頭,向靜石夫婦拱拱手,然後帶著執圭兄弟走了,估計他還要訓斥這兩兄弟一番。


屋子裏只留下了一家三口。


庚娘還是緊緊摟著留哥不肯鬆手,靜石則和留哥對視著,眼睛裏都含有淚光。沈默了半天,留哥才顫聲說:“爹,娘,我......”


話還沒有說出口,他突然身體一斜倒了下去,陷入了昏睡。


“爹!”


“不要!”


留哥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又因爲傷口的劇痛一下子倒回到床上。


“又是那個夢.....”


留哥現在已經知道那不是夢了。那一切都是他作爲一個嬰兒,被親生父親抱在懷中時親眼看見的情景,他明白了爲什麽在夢中若石長


著靜石的臉了,那是因爲他在潛意識中知道,那才是自己真正的‘父親’。


“爹......”留哥捂著臉,無聲地抽泣著。


事情已經過去了五六天,對留哥而言卻還像在夢中一樣。


表面上看來,生活中的一切都沒有改變。可是留哥卻很清楚自己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生活了。


靜石和庚娘一樣那麽疼愛他,把他捧在手心上,但彼此之間卻有了一種難言的憂傷。


朋友們來看望他,他無法再像以往那樣談笑自若,特別是面對糕兒時,他都有一種愧疚和歉意萌生——自己身上流著一半無傷的血!


一直嫌躲在床上太悶的留哥開始害怕面對族人,不論對著朋友、長輩還是關心他的親戚鄰居,他都有種難以言喻的自卑。


他最害怕面對的是庚娘。上次說到‘甯哥兒’的死時,母親悲痛的哭聲一直留在留哥的心中。“那個孩子......可憐的孩子啊。我抱著他,


他一點點變冷,到死去了還抓著我的手指,我可憐的孩子啊......”


留哥已經明白母親爲什麽會那樣傷心了,因爲死的孩子是留哥兒,是她的親生骨肉,她唯一的孩子......


“爲什麽不是我!要是那時候我死了,留哥兒活下來就好了......那樣娘就不會那麽傷心了......”


身體裏流著無傷的血......這個事實重重地壓在留哥胸口,快令他喘不過氣來了。


“留哥兒?”當留哥走到門口時,庚娘叫住了他,開口欲問,卻又沒問出口。


“娘,我想出去走走。”


留哥以爲母親又要以自己的傷勢未愈爲由把自己趕會床上去,庚娘卻說:“早去早回,別耽誤了吃飯。”


“恩”留哥答應一聲向外走去,走了數步又回過頭來說,“娘,我只是去地面上透口氣,馬上就回來了。爹知道我去的地方,您不用擔心的。”


“去地面上......透口氣......”庚娘看著兒子去的背影,她知道留哥這麽說是爲了讓自己放心,可是不知爲什麽她的心揪得更緊了,“去地面上透口氣......”


她反復念叨著這句話,並且清楚地記起來,這是那個地狼男子曾說過的。那時她剛剛嫁進這個家,去大廳時遇見丈夫的兄長,他就是笑著揮揮手,說了這句話。


“去地面透口氣......”庚娘含著淚扭頭對靜石說,“相公,留哥兒說的和他大伯一個樣......是不是他也......”


“你太多心了,留哥兒可和大哥不同。”靜石安撫著妻子,“這些日子也夠他受的了,他也許只是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口中雖然這樣說著,在他眼中留哥的背影


卻越來越像以前那個無論在學習、戰鬥、遊戲中總是跑在他前面的哥哥......


“相公,我總覺得我們快要失去留哥兒了。”庚娘啜泣著偎在丈夫懷裏。


靜石雙手抱緊妻子:“不會的,不論如何,留哥兒永遠是我們的兒子......永遠......”


地面上正下著霏霏細雨。


留哥甩甩頭,仰著臉,遊絲般的雨被風吹到他的臉上,空氣和雨帶來了清涼的感覺,漸漸洗去了這些日子來一直壓在他心頭上的鬱悶。


深吸了幾口氣,他信步走向任商居住的山洞走去,這麽久沒來,也不知道會髒成什麽樣,有沒有野獸跑進去搗亂?先打掃一下,再給自己煮一壺清茶吧,這種天氣,


喝杯清茶最好了......他儘量想著這些瑣事,免得自己的思緒又回到那些煩惱上去。


跨過小溪,轉過林角,一縷清煙映入了眼簾。


“難道......”留哥的心怦怦跳了幾下,向前疾走,越走越快,不等靠近山洞便大聲叫起來:“外公,外公!您回來了嗎?”


山洞邊的古松下,正在扇火的青袍老者緩緩回過頭來。


“外公,您終於回來了......”留哥張開手撲了上去,當他擁住任商肩膀的一瞬間,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外公,外公......”


“傻孩子,這是怎麽了?受了什麽委屈嗎?來,告訴外公。”


“外公......”數日來壓抑在心中的委屈、不解、畏懼......全都湧上了上來,留哥像個小孩子一樣拼命的哭著,因爲只有眼前這個老人才真正瞭解他餓心情,


可以讓他傾訴連父母朋友都不能說的話......


“是這樣啊......”任商一邊用法術爲留哥治療著傷口,一邊聽留哥講完了這些日子來的經歷,點著頭說,“發生這樣的事,難怪你會這麽難受。”


“我真沒有想到,我竟然是個無傷的孩子!”留哥用力捶著樹,“我是無傷的孩子......外公,我現在簡直沒臉去見我的族人了,雖然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我不敢再去正眼看他們,一想到無傷......想到無傷曾經做過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事!我......我就......”留哥用力咬著嘴唇,“我覺得我自己根本不配和他們站在一起......”


“爲什麽這樣想呢?你愛是留哥兒啊。你自己最清楚,你並沒有變成另外一個人啊!”


“可我體內流著無傷的血!”


“唉......”任商仰天長歎了一聲,“留哥兒,我想問你,你一直那麽憎恨無傷是爲了什麽?”


“爲了......”留哥馬上一五一十地數落著無傷的罪行。


“......就在上個月,他們還殺害了糕兒的父親!”他恨恨地說。


“留哥兒,你說的這些全是你們兩族結仇之後發生的事,你知道你們兩族之間是怎麽結下怨仇的嗎?”


“怎麽結仇的?”留哥搖搖頭。從他有記憶起,無傷就是邪惡、殘忍、無恥......一起這樣字眼的代名詞了,和這樣卑鄙的種族戰鬥是每個地狼心目中理所當然的事,


有誰還會去問“爲什麽”?


“只是因爲恨而恨,因爲廝殺而廝殺,已經不需要任何理由了嗎?”任商神色沈痛地說,“你們兩族彼此的憎恨已經成了習慣,成了傳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留哥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留哥兒。你是因爲這樣才把自己有無傷的血統當作一種恥辱嗎?”


“當然是一種恥辱!那樣的種族,那樣的血統......”留哥皺著眉頭,露出難以忍受的神色來。


任商臉上哀傷的申請更明顯了:“如果無傷是一個善良的、值得尊敬的種族,你還會這樣想嗎?”


“當然不......可是無傷怎麽可能是那樣的種族?”留哥爲外公這種天真的設想感到好笑。


“無傷就是那樣一個種族。”


留哥的下巴差點兒掉下來。


“地狼也是,無傷也是,兩者都是善良、和平、堅強而有禮,值得任何人尊重的種族。而留哥兒你是他們的血脈相融生下的孩子。你大可不必爲自己的血統而自卑,因爲你擁有的,


是可以在任何種族面前擡頭挺胸的血液。”


頓了頓,任商繼續說:“你不是不一直以爲如果兩方相互仇恨,就必然有一方是對的,而另一方是錯的?”


留哥點點頭。


“誰都沒有錯,留哥兒,你們誰都沒有錯。你們和無傷相互憎恨,可那不是你們的錯......”


“那是誰的錯?”


“我也不知道......”任商看著遠方,“不止無傷和地浪,人類、神民和別的妖怪中也有這樣的事發生,兩個不同的種族、國家、民族、家族,他們都是善良、理智而值得尊重的,


卻偏偏相互仇恨,以血染血,以仇增仇,以殺惹社......善良的人在殺著同樣善良的人,誰也沒有錯,誰也說不出爲什麽,誰也無法阻止.......爲什麽,爲森麽?!”他仰面向天,


沙啞的聲音越來越大,仿佛想向蒼天問個究竟。


一陣悶雷從雲層中滾過,雨勢驟然增大,好象蒼天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一樣。


“爲什麽......”留哥喃喃地念著這三個字,以前他心中也曾生出過類似的念頭,可從來沒有這樣清晰過。自己地狼一族當然沒有錯,如果無傷也沒有錯的話,錯的是誰?


又錯在哪里?是誰在撥弄這一切?


“不!”留哥忽然大叫一聲,用力搖頭,“外公,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怕我再想下去會變成大伯.......我生父那樣,會變成地狼族的罪人!”


留哥急促的呼吸著:“我只要好好地過一名地狼的生活,我只要像別的地狼一樣就行了!我不想再有這些與衆不同的想法了!外公,您說對不對?”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終於變成了哀求認可的語調,可憐兮兮地望著任商。


“留哥兒......”任商閉上了雙眼,長籲口氣,“對,你說得對,你只要像一名地狼那樣生活就行了,你千萬不要變成我,變成你爹那個樣子, 你千萬別有們那些叛經背道的想法,


千萬不要......”


外公把自己和大伯,不,和我生父若石擺在一起說,難道他也是......留哥一直以來都覺得任商有很多心事,此刻這種感覺更明顯了,雖然他自己已經有無盡的煩惱,可還是忍不住


關心起對方來。


“留哥兒......”


“是,外公。”


“回去吧,你今天出來得太久了,你爹娘會擔心的。”


留哥看看天色還早。


“現在他們心中的苦比你更甚,別讓他們爲你牽挂了,快回他們身邊去,要好好聽他們的話,不要讓他們爲你心焦,知道嗎?”


“恩。”留哥懂事地點頭,又道:“外公,我明天再來見您。”


“明天?”任杉篙內心頭一顫,“不......”看著留哥依戀的眼神,任商到了最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好,明天。”


留哥投入地下之後,任商以手撫胸,向天禱告:“老天爺,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明天,我明天再見這個孩子一面就走,永遠不回來!老天,就讓所有的不幸的事沖著我這個老頭子來吧,


千萬不要自傷害留哥了......”


留哥走在地下,故意避著族人,躲躲閃閃地往家裏走。


“留哥兒。”


“先生。”留哥扭頭,看見素辛站在他身後。


“你又去地面了?”素辛和他並肩向前走。


“恩。”留哥默默地點頭。


“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危險,就像你救了人家卻被人人家反咬一口一樣.......”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又說,“所以萬事要小心。”


“是的,先生。”留哥恭敬地回答。


“留哥兒,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如果那位天狐不再來指點你的話,地面那種地方還是不要久待,在那種陌生的地方,有很多事是防不勝防的。”他邊說邊看著留哥,擔心自己


的關心會被他誤解。


“我知道先生的意思。”留哥完全明白素辛對自己的關心。


“先生可能囉嗦了點,但卻是真心爲你好。”素辛長歎一聲:“先生還指望你爲地狼族出力呢!”


“先生.......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


“那一次,我身上留下了這道傷痕。”素辛邊向留哥經書自己以前在地面的危險經歷,邊給他展示自己身上的一道傷痕。


“這是......五雷術。”留哥看著傷疤說。


“對!留哥兒好眼力。”素辛稱讚說,“這種法術是人類特別擅長的,當時我連閃躲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擊中了。唉,人類只有短短百十年壽命,卻有一些法術厲害得出奇,匪夷所思啊......”


“是啊,人類有些修煉的辦法確實很獨特。”留哥回憶著任商教給他的法術,“是我怎麽也想不到的捷徑。”


“哦,留哥兒也和先生一樣,在研究人類的法術?”素辛有些意外地問。因爲生活環境上的極大差異,地狼族人不喜歡接觸外族的法術,如果不是因爲百年前和人類修道者之間的那場惡戰,


素辛也不會生出研究人類法術的念頭。這麽多年下來,他越來越發覺人類的法術博大精深。


“人類往往練習一種人類獨有的,他們叫做內息或者內力的法術,這和他們修煉的事半功倍有很大關係。”留哥說出自己的看法。


“我也這麽認爲,可惜人類修煉和我們不一樣,不是族人之間無私相傳,而是師徒相授或者父傳子子傳孫,代代相傳,他們彼此之間藏私小氣,我們異族想從他們那裏學東西太難了。”


“啊,先生沒有學過人類的法術?”留哥這才意識到素辛爲什麽從來沒有在課堂上向學生們傳授過明明很有價值的人類的法術——因爲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留哥兒,聽你的意思,難道你懂得人類的法術?”素辛停西了腳步,急切的望著留哥。


“恩。”留哥點頭,“我學了十年,多少也悟到點兒東西了。”


素辛一把抓住留哥的肩:“你真的會?教教先生吧——不,你教我,我叫你先生!”


“先生!”留哥嚇了一跳,“您別開玩笑了!”


“不,留哥兒,你不知道,我想學人類的法術想了一百年了,如今有了機會我萬萬不能錯過,即使叫我按人類的方式行拜師禮都可以。”素辛臉上的熱情和哪個古板嚴厲的教書先生完全不同,


完全沈浸在對知識的渴望在紅,令留哥不由生出一種知己的感覺。


“先生,我哪兒有資格教您......不過.....不過我想我外公,不,我的老師可以教您的。”


“你的老師?”


留哥舔舔嘴唇,一五一十地把任商長久以來一直在指點自己人類的法術的事說了出來,雖然外公囑咐過不要說出他的事,可是先生應該不要緊,先生和爹,娘,外公一樣,是最關心自己、


不論發生什麽事都會站在自己這邊的人。


“先生,明天我去說,我想外公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人類的修道者......”


“真的,先生,我想他一定會答應的。我明天帶回信給年 。”留哥看看家門已經在眼前,向素辛行禮告辭,又叮囑一句,“先生,您別說出去啊,外公不讓我說他的事。”說完高興地向家門跑去。


“人類......”素辛神情複雜地看著留哥的背景,喃喃自語......


“行嗎?外公,素辛先生他真的很想跟您學法術啊。”留哥拽著任商的胳膊央求。


“什麽!”聽完留哥的央求,任商的臉一下子沈了下來,“你把我的事和族人說了?”


“沒,我只跟先生一個人說過,您放心,他會保密的!”留哥慌忙解釋。


“你這孩子!”任商十分生氣,“忘了答應過我什麽了嗎?”


“外公......”留哥半央求半撒嬌地叫道,“我很想讓您和我的佳人認識一下啊,我爹、娘還有先生一定都會很歡迎您的。”


“唉......”任商暗暗歎息。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責備留哥,而且他本來就打算今天與留哥告別,遠走他鄉,就算留哥把他的事告訴了別人,也沒什麽相干了。


“外公,您坐下。”留哥殷勤地爲任杉篙內搬凳子,又擺出茶具,“我去打水爲您烹茶。”


任杉篙內看著留哥忙活著,直到他把一杯香茶雙手捧到任商面前,這才招手讓他來到自己面前,握著他的手臂說:“留哥兒,其實外公今天是來跟你辭行的。”


“什麽?”留哥不快地叫起來,“您又要一走那麽久不回來?”


任商搖頭。


“那麽這次很快就回來?”


任商搖著頭說:“我這次走了,就不回來了。”


“爲什麽?”留哥雙手抓住任商的肩,著急地問,“您要去哪里?爲什麽不回來?”


“我要去人間界,以後就住在那裏,再也不回青丘之國了。”任商有些愴然地說。


“那......那......”留哥喃喃地咕噥著,事情這麽突然,他一時不知道怎麽才能留哥任商,“如果您走了,我就再也見不到您了.......”


“聚散離合,世事從來如此,有緣的話將來還會見面的。”任商忍著心中的不舍,安慰留哥。


“人間界那麽遠......”留哥兒眼眶一紅,淚水滾落下來。他知道自己這一生不太可能去人間界那麽遠的地方,如果任商真的再也不回來了,那今天這一別就真的再無相見之日了,“外公,


如果您是因爲我對先生說了您的事才生氣要走的,我......”


“傻孩子。”任商打斷了他,“外公怎麽會爲這麽點兒小事而離開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故鄉?實在是不走不行啊......其實我早已在人間界住了一些日子了,這次回來,只是爲了向你辭行。


我怕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走了,勞你牽挂。”


留哥只是流淚,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也不希望你將來去人間界看我,所以就不告訴你我在人間界的住址了——地狼是不會輕易離開大地、離開故鄉的,我希望留哥兒將來向一個普通地狼一樣,過平平凡凡、快快樂樂的日子。”


他慈愛地撫摸著留哥:“你已經長大了,比我剛見你的時候長高了,也壯了。好好地過日子,外公也就放心了。”


“外公.......”留哥泣不成聲。


“男子漢大丈夫,別哭哭啼啼的,來,陪外公喝杯茶。”


留哥抹抹淚水,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端起茶杯獻給任商,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以前的留哥連茶都不敢喝,現在已經能泡一手好茶了。”任杉篙內笑著感歎,把杯子舉在唇邊,輕嘗了一口。


噹啷!任商手中的杯子落地,摔了個粉碎。


“你在茶裏放了什麽?”任商抓住留哥的手腕厲聲問。


“什麽?”留哥不解地眨著眼


不等留哥說完話,任商手一松,身體緩緩癱倒下去。留哥一把抱住他,焦急地叫:“外公,外公!你怎麽了?”


任商雙眼緊閉,牙關緊咬,已經昏迷過去。


“外公,外公!”留哥完全慌了手腳,連連呼喚著,任商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茶水?”留哥想到任商昏倒前的話,連忙抓過茶壺來,裏面還有大半壺茶水,水是他煮的,茶葉也是他放的,看不出有任何異樣。留哥把茶水送到鼻子邊聞聞,又伸舌頭去舔。


啪!有人一掌打掉了茶壺。


“素辛先生?”留哥看到素辛站在自己的身後,他顧不上多想,拉著素辛說,“先生,你快看看,我外公他......”


“水裏的毒是我下的。”


“什麽?!”


素辛伸手去抓留哥抱著的任商,卻被留哥伸臂格開。留哥睜大了雙眼看著素辛:“先生,你要幹什麽?快點把解藥給我!”


“你叫他外公?”素辛皺著眉頭問。


“是!”


“哼,原本以爲你是完全蒙在鼓裏的,想不到你早就知道了,你、你竟然如此狡猾!”


“你到底在說什麽!快給我解藥救我外公!”留哥有些急了,怒氣衝衝地說。


“拿下!”素辛不再跟他多說,一揮手,七、八個地狼從洞外進來圍住了留哥和任商,素辛吩咐說,“把這個無傷和留哥兒一起帶回去!”


“你在說什麽!我外公是人類!”留哥利爪一揮,那幾個地狼都後退了數步。


“人類?”素辛一揚眉毛,“你自己看看他是什麽!”


留哥低下頭看向懷裏的任商,看到的是一個和他記憶中的任商完全不一樣的老者:淡紫的頭髮、淡黑的皮膚、手背上生著鱗甲......


“無傷!”留哥驚叫一聲跳起來,把任商重重地扔在地上,“我外公呢?我外公呢?怎麽這個無傷會在著裏?”


“你真的不知道他是無傷?”素辛眯著眼問。


“爲什麽?爲什麽他是無傷?我外公......”留哥不知如何是好。


“留哥兒......”任商低聲叫道。雖然他喝下的毒藥藥性很強,但憑著他高深的法力,僅僅這麽一會兒他已經醒來了。


留哥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到他面前:“你,你......”


“留哥兒,外公對不起你......”在這短短一瞬間裏,任商已經看出並不是留哥給他下的毒,臉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外公,


不該回來青丘之國的......”不等他說完,一名地狼用劍柄在他頭上重重一敲,他便又昏了過去。


“帶他走!”素辛果斷地擺手。


留哥看著地狼們拖走任商,茫然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但還是什麽也沒說出口,回過頭來求助地看著素辛:“先生,這是,這是......”


“唉......看來你真的什麽也不知道。”素辛長歎一聲,“你和他來往多久了?”


“十幾年了。”


“一直認爲他是人類?”


留哥用力的點著頭。


素辛長歎一聲:“昨天我聽你說了之後,便偷偷上地面來看過,他當然不是一名人類,而是一個無傷,你真的分辨不出來嗎?”


留哥想要搖頭,卻又想起了那一次自己遇見的人類,他們的氣味和外公完全不同。


“我以爲,我以爲......”


“這個無傷法力高強,要不是事先把毒下在泉眼中由你騙他喝下去,憑我們幾個還真捉不住他。他這樣可以和你接近,是爲什麽呢?”


“我不知道......”留哥頭昏眼花,有種無法思考的感覺,茫然地說。


素辛又歎口氣,搖頭道:“回去吧,回去再說。”說著拍拍留哥的肩,自己先鑽進了地底。


“無傷.......外公是無傷......”留哥反復地叨念著,臉上、手心全是汗水,“爲什麽會這樣?爲什麽?”


忽然,一個記憶中的片段閃過他的心頭:那次狩獵地鼠,他在路上遇上了一個無傷......經過了這麽多年,他都已經把這件事忘記了,


可是現在一切又浮上了他的腦海,就是他,那就是任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大聲喊叫,“到底怎麽了,怎麽了!”


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


“爹!”留哥看到靜石站在自己身後,“這是怎麽了?爹,你告訴我這是怎麽了啊?”說著撲在父親懷裏哭了起來。


靜石拍打著他的背,兩行濁淚無聲地滑落。


“留哥兒真是太了不起了!”朋友們圍在留哥身邊稱讚他。


留哥呆呆地坐著,一點兒也不覺得高興。因爲素辛對族人說,那名無傷是由於留哥出了大力才能活捉的,所以留哥一下紫成了族人心目中的英雄。


要知道殺死無傷容易,活捉他們卻很難,這個種族往往都是寧死不屈的。


“留哥兒出手,無傷當然手到擒來了!”予深以自己的朋友爲傲。


“手到擒來......”留哥苦笑一下,把下了毒的茶奉給一點兒都沒有防範的任商喝,當然手到擒來。


“留哥兒,無傷是你捉住的,你去求求先生和長輩們,請他們讓我親手砍下他的頭來祭我爹行不行?”糕兒向留哥請求。


“可是你爹不是他殺的!”留哥忍不住爲任商分辨。


“無傷都一樣,哪個不該死!”糕兒餓狠狠地說道,“真想挖出他的心來!”


留哥打個寒顫,低下了頭。


“留哥兒,你的神色很難看。”細心的沈珠關切地問。


“沒事。”留哥勉強笑笑。


“你沒生病吧?”


“是不是吃壞了肚子?”


“留哥兒,你上次的傷痊愈了嗎?”


“留哥兒......”


朋友們立刻七嘴八舌地詢問起來。


“我真的沒事。”朋友們的關心從來沒有這樣令留哥爲難過。


“還說沒事,你自己照照鏡子。”


“是啊,去找大夫看看吧?”


“讓我給你把把脈。”


“別,小心讓他給治死!”


“我好好的啊,你們多心了。”留哥招架著想擡他去看病的朋友們。


“留哥兒!”


靜石的聲音打斷了少年們的嬉鬧。


“靜石叔。”


“大叔好。”


“靜石叔,您回來了。”


靜石臉色沈重,勉強笑著和少年們打了個招呼,對留哥說:“留哥兒,你進來,我有話對你說。”隨後又對少年們說,


“你們坐著,別客氣。”


“不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是啊,我們要走了。”


“靜石叔,我們告辭了,下次來找我爹喝酒。”


少年們見他們父子有話要說,紛紛站起來告辭。目送朋友們走出門,留哥轉向父親:“爹,你有什麽事?”


“我去看過他。”靜石說。


“誰?”


靜石看著他。


“外......不,那個無傷嗎?”留哥低下頭不看父親。


“他讓你叫他外公嗎?”


“不,是我自己要這麽叫值得。”即使知道了對方是無傷。留哥依舊不願意說謊來演示自己和他之間曾經親密關係。


留哥靜靜地等著父親說下去,他不知道父親爲什麽去找任商,也不知道任商會跟他說些什麽,其實從任商被捉住的


那一刻起,他就什麽都不能做,只能等著......


“留哥兒。”


“是,爹。”


“他......真的是你的外公啊......”靜石用盡了全身力氣,說出這句話。


留哥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等他自己感到臉俠上的濡濕時,淚水已經不知不覺地掉在地上了。


“去看看他吧。”靜石這麽說,然後搖著頭走了出來。


留哥的信一下子收緊了,他好象聽出了父親的言外之意,父親是要自己抓緊時間,再去見任商最後一面。


因爲知道這名中毒又被捆綁的無傷根本不可能逃走,所以看守牢房的都是些地狼少年,下午被換上的少年中,


剛好有留哥的好朋友沈珠。當留哥提出要進去時,沈珠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牢房中,任商被捆在住子上,身上貼了好幾張咒符,遍體都是被鞭打的傷痕。他垂著頭,雙目緊閉,


一直到腳步聲到了面前,才微微掃了一眼。


“留哥兒...... ”任商一下子擡起頭來。


留哥有些恍惚地看著任商身上的傷,他知道任商的本事有多大,如果不是中了毒,根本不可能這樣任人宰割——而


他中的毒,恰恰是自己親手捧給他的。


“他們問我無傷族的事......”任商看他在打量自己的傷,苦笑著說,“可是我什麽也不知道。我已經許多年沒


有回去過了——字從帶你母親離開那裏之後,再也沒回去過。”


“你真的是我親外公?”留哥站在任商面前問。


任商凝視著留哥,片刻後才說:“如果我說是,孩子,你信不信?”


留哥吸了口氣問:“爲什麽要可以地接近我?你想對地狼族幹什麽?”


“我什麽也不想做,我只想看看你——我唯一的親人,我唯一的骨肉,我那可憐的女兒唯一的孩子......


我早就不是無傷族的一員了,我很就以前就厭倦了那些毫無理由的爭鬥,帶著女兒離開了無傷族,後來遇見了你的父親,


他和我一樣厭倦這些恩恩怨怨......


”現在我的孩子們都不在了,我唯一的親人就是你了。留哥兒,雖然地狼族說你死了,可是我有種預感,我覺得你


還好好地活著。我在附近徘徊了四十年才看到你,只看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孫子,因爲你和我女兒長得一模一樣......


“留哥兒,外公知道給你惹了禍,可是外公真的忍不住想來看你......我聽胡兄的話,本來已經去了人間界,可是我想你


......留哥兒,外公想看你啊,你現在怪外公吧,我要是不回來就好了......”


“你爲什麽要來?我生活得好好的,你爲什麽要來!”留哥大聲叫起來,“我的外公在家裏,你根本不是我外公!你說,你是在撒謊!”


任商微微搖著頭,雙眼定定地看著他。


留哥一揚手,打到任商的面前時卻又停住了,咬著牙說:“快說,你是在撒謊!”


“我會說的......”任商把目光移開,“我會跟你的族人說,我是想利用你打探地狼的秘密,你只是被我利用了,毫不知青......如果他們還不相信,


你就去找胡兄,他曾經答應過我要照顧你的,有九尾狐出面,估計你的族人不會難爲你的。”


“我不是要你說這些,我想聽真話!”


任商又看著他苦笑著問:“孩子啊,你要聽什麽真話呢?”


“你!”留哥再次舉起手,卻又一次無奈地放下去,轉身向外走去。


“留哥兒,別忘了我教給你的東西,別忘了凡事要有自己的看法,別忘了,以後有什麽事去找胡兄!”任商在後面大聲叮囑,他知道這很可能是自己最


後一次看見這個孩子了。


留哥霍地轉過身來,猛地一揮手,把束縛住任商的咒符都撕了下來。沒有了咒符的束縛,任商雙手輕輕一分就掙斷了繩子,站起來向留哥張開雙手:


“留哥兒......”


“別過來!”留哥後退了幾步大聲喊,“我不會承認你是我外公。但是你沒有害過我,我不能看著你死,你快走吧,先生他們回來就來不及了!”


“你放我走了,他們一樣不會放過你!”


“他們是我的族人,不會對我怎麽樣的!”


任商搖搖頭,他知道事情不會像留哥想的那麽簡單,淡淡一笑說:“不,我不能走,我走了,你就要遭殃了!”


“叫你走你就走!”留哥急了,抓住任商的手,拖著他向牆壁走去,打算穿牆而上,到地面上去——他堅信自己的族人不會把自己怎樣,最多挨幾個扳子,


自己咬牙受著就是了。


當他們走到牆邊,卻一下子被彈開來。


“留哥兒,你果然來救他了!”


隨著話音,素辛、沈珠和幾名地狼從另一先的牆壁中走出來。


“留哥兒,你竟然爲了救這個無傷而騙我!”沈珠直盯著留哥,狠狠地說,“虧我還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


“不是的,沈珠,你聽我說!”留哥驚慌地說,“先生,你們聽我說!”


“留哥兒,我一直以爲你既然是我族撫養大的,自然也該像我們地狼一樣是非分明,沒想到你竟然......我不允許執圭兄弟說出你的身世,爲的是憐惜你身世坎坷,


位的是愛惜你的才華,爲的是相信你不會叛族!看來我錯了,我還是太天真了!”


素辛痛心疾首地說:“我竟然天真到把一個無傷的雜種當成兒子一樣看待!如果不是今天我多了個心眼,你現在已經和這個無傷雙雙投奔他們去了吧!”


“不,先生,您沒錯,我還是留哥兒,我不會叛族的!”


素辛冷冷地看著他說:“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現在一劍殺了這個無傷,今日之事就當作沒有發生!”說完拔劍遞向留哥。


留哥看看任商,又看看面前的劍,搖了搖頭。


素辛踏上一步,又把劍向前遞去。


“不!”留哥搖著頭,“我下不了手!”


“我來!”沈珠雖然弄不明白原委,但是看得出來關鍵在這個無傷身上,他有意爲留哥解圍,抽劍向任商刺去,想代留哥殺了他,也算是給素辛一個交代。


當!沈珠的劍被留哥伸臂擋開。


“留哥兒,你瘋了!”


“不行!不行!”留哥擋在任商面前,張開雙臂護著他,“他真是我外公,我不能害死他!”


“他是無傷!”


“我是他孫子,我是他女兒的孩子!”留哥自己喊出了實情。


“什麽......”沈珠和在場的其他地狼一起看向素辛。


“我是若石和無傷的兒子!他按時我親外公,毒茶是我給他喝的!”留哥下定了決心,大聲說,“地狼也有壞人、小人,無傷也一樣,也有好人啊,他離開無傷族很久了,


不應該再算我們的敵人啊!我們再恨無傷,也不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先生,您就放過他吧!”


“你真要護著這名無傷?”


“先生,他是我外公啊......”


“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枉我地狼族養了你幾十年,果然還是個無傷雜種!”素辛毫不留情地下令,“殺!”


“別,先生,聽我說,別殺他,他已經離開無傷族很久了!”


任商拉住留哥的衣襟一帶,躲過了一名地狼的攻擊,喝道:“他們要殺的是你!”


“爲什麽?慶伯伯,山空叔叔,我是留哥兒啊!你們爲什麽...... ”又是一爪抓過,留哥的手臂抓破了一條血口,留哥看過去,出手的卻是沈珠。


“沈珠,你也......”


“你爲什麽要背叛!”沈珠毫不留情,又一招攻過來。


“我沒有!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我族的事!”


“你明明在和無傷交往!”


“我沒有背叛,我沒有!”留哥還手一掌,把沈珠打翻在地,厲聲喊,“誰都可以懷疑我,你不許!連你也不相信我嗎!你不知道我的爲人嗎?沈珠!我向你發過誓,


永不背叛地狼族!你忘了嗎?”


沈珠看著留哥憤恨的樣子,不由停下了手。


“你是我的朋友,你都不相信我?”


“我......”沈珠一時憂鬱了。


“如果有一個人,對你非常非常好,爲了餓你明知道有危險還從人間界千里迢迢地回來,即使他是個無傷,你能下得了手殺他嗎?你能眼睜睜地看他死嗎?何況他還


是早已經背離了無傷族的,難道只是和他關係親密就算是背叛了我族嗎?”


留哥一邊保護自己和任商,一邊聲嘶力竭地喊。


沈珠看著這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手中的攻擊漸漸慢下來,最後退出了戰團。他咬著牙想了半天,扔下一句:“我去叫靜石叔來!”轉身跑了出去。


留哥的話打動了沈珠,卻絲毫動搖不了素辛他們的殺機,他本領雖高,卻也不可能既保護任商又抵擋這麽多對手,而且他在打鬥中生怕傷到族人,族人們卻是招招毫不留情。


不一會兒,留哥身上便添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傷口。


任商又心疼又焦急,偏偏自己卻一點兒忙也幫不上,只好壓低聲音對留哥說:“幻術。”


反應過來的留哥抱住任商的身體,兩人一起不見了。


“是幻術!”


“追!”


“別讓他們跑了!”


“慢!”素辛阻止了大家,“他們只有去地面,我們慢無目的正好中他們的計,大家召集人手去地面!”他沈呤一下,“叫上靜石吧......”


留哥抱著任商留在原地,緊張地看著大家離去。


“我們走!”任商抓住他的手,“趕快逃離這裏!”


“去哪兒?”留哥六神無主。


“去胡兄家裏,諒你的族人也不敢到他那裏去。”


“我想想先回家,我娘會爲我擔心的。”留哥收回了法術,拉著任商想往家跑。


一個地狼從門外走進來攔住他們。


“爹!”留哥看清對方後,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我沒做壞事,可先生他們......”


“別說了,快走!”靜石拉著留哥和任商,向地面上飛奔而去。


三個人到了地面,正好出現在任商居住的山洞附近。


靜石鬆開任商,向他拱拱手:“從這裏去九尾狐族的居所並不遠,我不再遠送了,你去那裏暫避,就誰也奈何不了你了。”


“多謝。”任商向靜石拱拱手,又看向留哥。


留哥站在父親背後,表情複雜地看著任商,半晌才說:“保重。”


“留哥兒......”任商剛要說什麽,卻被靜石伸手制止了。


靜石明白任商想說什麽,不等他開口就說:“留哥兒是我的兒子,不管到什麽時候他都是一名地狼,你就放心地走吧,我這做父親的不會讓他手一丁點兒委屈的。”


任商長歎一聲,又戀戀不捨地看了留哥兒一眼,這才向靜石拱拱手,轉身向密林深處走去。


留哥一直看著他那一襲青衫隱沒在樹叢中,才移開了視線,他充滿依戀地看看自己來往了十餘年的這片山林,這條小溪,那棵青松和松下的青石,那個任商居住的山洞。


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一切了,因爲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像一名普通的地狼一樣過日子,再也不隨便到地面上來了。


留哥收回目光,對父親說:“我們回去吧。”


“好,回去。”靜石拍拍他的肩,“怕不怕?”


留哥一搖頭:“不怕。”


“好,不愧是我的兒子!走,回去!就算地塌下來,有你爹給你扛著!”


父子二人相視而笑,挽著手臂向回走去。即使明知道回去後有一場風暴在等著自己,可是有父親在自己身邊,留哥就什麽都不怕。


“留哥兒!靜石叔!”不等他們父子沒入地下,就聽見沈珠的叫聲。沈珠气喘吁吁地從地下鑽出來,後面還跟著庚娘。


“留哥兒,靜石叔,你們果然在這裏。”沈珠喘著氣,“不好了,執圭兄弟到處去說留哥兒是無傷的雜種,素辛先生又說是留哥兒放走了無傷俘虜,族裏吵翻了天,


正商量著要來抓留哥兒回去呢。你們快回去解釋清楚吧。那個無傷呢?”他東張西望。


“我們讓他走了。”留哥平靜地說。


“讓他走了?”沈珠著急地說,“這樣一來,你要怎麽解釋清楚呢?”


“我沒做壞事,怕什麽!對不對,娘?”留哥向庚娘笑著說。


庚娘過來摸摸他的臉,笑著點點頭。


留哥一手挽住父親,一手挽住母親,邁步向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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