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商在林間跌跌撞撞地走著,身體裏未清楚的毒素和身上的傷令他四肢麻木。要到達九尾狐族的住處還要翻過一座山嶺,對於山林中的野獸、妖物們而言,現在的任商無疑是個很好的襲擊目標。


“任商。”


任商擡起頭,面前出現了幾名無傷。


“你也有今天。”無傷們冷冷地說。


任商停下腳步,靠在一棵樹上。


他知道從自己離開無傷族後,族人就一直將自己視爲叛徒,並且從來也沒有放棄過追殺自己的打算。


以前任商獨來獨往,行蹤飄乎不定,不傷們很難找到他,但這十餘年來爲了教導留哥,任商長久地停留在一個地方,終於被無傷們摸請了行蹤。


現在任商身上負傷,對無傷而言,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時機。


“想不到沒有死在地狼手中,最後竟然要死在族人手中。”任商看著步步逼近的無傷們,苦笑一下。就讓留哥以爲自己去了人間界吧。妻子、女兒、女婿......都不在了,自己孤身一人去遙


遠的人間界做什麽呢?只有留哥......再也見不到那個孩子了......


“啊......”


一聲慘叫,任商面前那個無傷的一條手臂飛了出去。


“外公。”留哥從樹叢中跳出來,他身後跟著靜石和庚娘,“爹說聞到了大批無傷的氣味,所以我們過來看看。”


靜石和庚娘亮開了架式,準備對付無傷。


“留哥兒,你不該來的!”任商跺跺腳,“你是個地狼,不要來管無傷之間的事。”


“可你是我外公啊......”


“留哥兒別說閒話了!”靜石厲聲說:“敵衆我寡,小心了!”


對方有二十幾名無傷,而他們這邊只有靜石和留哥可以戰鬥,庚娘也許勉強可以自保,任商卻連站都快站不住了。無疑是凶多吉少了,留哥和父母都這麽想,但是大不了一家人死在一起,有什麽可怕的。


“任商,你果然和地狼勾結。”無傷的首領斷言,“今天一定要除掉你這個叛徒!”


“該死的無傷,誰怕你們!”靜石抽出長劍,把妻子護在身後。


“無傷!”


“這裏有無傷!”


“大家小心!”


“傳令,戒備!”


“小心!”


隨後遭雜的腳步聲,一隊地狼的人馬出現在樹林中,他們一看見這群無傷,立刻劍拔弩張,全面戒備。


留哥松了口氣,卻沒有注意到靜石和任商兩人的神情越發凝重了。


“留哥兒,你果然在和無傷來往!”站在隊伍中的糕兒叫道。


“沒有,他們是敵人啊,大家來得正好,一起對付他們!”


“那麽他呢?”糕兒一指任商。


“他......”留哥一時語塞,“他不是......他早就叛離無傷族了。他,他是我外公。”


“果然,執圭說的是真的,你是無傷的雜種!”糕兒憤怒地大聲叫,“你一直在和無傷來往,我爹的死也是你出賣的吧?”


“什麽......”留哥茫然地睜大眼,“我?那時候我壓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麽可能......就算我知道了,我也還是個


地狼啊!糕兒,我怎麽可能害你!你是我的朋友啊。”


唰!糕兒抽出劍,割下自己的衣襟丟在地上。與他同時,予等幾名少年做了同樣的舉動。


“糕兒,予......你們誤會了......”


“靜石先生......”任商低聲說。


靜石看看眼前族人憤怒的臉,再看看留哥,最後看向任商。


任商說:“這個孩子在這裏活不下去了,讓我帶他走吧......”


“留哥兒......”靜石舉手似乎想摸撫留哥的頭,卻咬著牙狠狠地把留哥向任商的方向一推,“滾!你這個忘恩負義的雜種!”


“爹!”留哥向前踉蹌一步,難以置信地看向父親。


“滾!再也別讓我看見你!”靜石激動地斥駡,“枉我養了你五十年,卻還是吃裏扒外!滾到你的無傷窩裏去,別讓我看見你!”


留該像被雷擊一樣,身體一晃,差點兒摔倒。


“留哥兒。”任商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跟我走。”


“不!”留哥回過頭來,一揚手甩開他,向父親奔去,“爹,你不能趕我走!我沒有做過壞事!爹,讓我跟你回去,


我願意接受任何處罰!”他的手剛一觸及靜石,變被對方一記耳光重重打在臉上。


“畜生!還不快滾!”留哥剛剛看清楚父親眼中的淚光,就被靜石勾住衣服摔了出去。留哥在空中翻了個跟頭,正好落在任商面前。


靜石用的力道恰到好處,看起來力道沈重,其實留哥毫髮無傷。


任商急忙拉住留哥,防止他再沖過去。留哥似乎明白了什麽,並沒有再試圖向前沖。


“拿下!”


帶領著地狼前來的素辛一揮手,地狼們向前逼來,執圭、執珂、糕兒等少年一馬當先。


“走!留哥兒,快跟我走。”任商用力拉著留哥。


“爹、娘......”留哥不由流下淚來,向靜石和庚娘伸出手,希望父母能和自己在一起。


“留哥兒,快跟娘回去!你是娘的親生骨肉,不要被人家騙了啊!”庚娘聲嘶力竭地叫著留哥,一邊又攔著族人們叫,“他是我的兒子,不是無傷的雜種!你們要相信我啊!”


“娘......”留哥眼眶紅了,向她走了幾步。


“別過來!你這個小雜種!”靜石大喝一聲,“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留哥一下子停住了腳,喃喃地說:“爹......”


“相公,你怎麽也這麽說,留哥兒他是我們的兒子啊!”庚娘拉住丈夫的衣領用力晃動著。


“他不是我們的兒子,是無傷的雜種!他不念我們的養育之恩,還和無傷來往,我們怎麽會有這樣的兒子!我們族中怎麽可能容得下這樣的孽種!”說著,他狠狠地瞪了留哥一眼。


“爹......”留哥已經完全聽懂父親的意思了——自己有一半無傷的血統的事現在已經舉族皆知,自己就算回到族裏去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與其讓自己回去之後死在族人手裏,


父親寧願自己跟他平生最恨的無傷走。但是留哥捨不得就這麽走,哀哀地叫著父母:“爹,娘......”


“走吧,走吧!”任商拉著留哥的胳膊。


“不能放他們走!”幾個地狼族的男子叫起來,“見到無傷殺無赦!”他們沖過來,把任商和留哥包圍在中間。


無傷族的那一邊也亮出了兵器,向任商和留哥包圍過來,兩個種族都無法容忍自己的族人和對方有來往,對於這種叛徒的處置,這兩個水火不容的種族到是一模一樣的。


靜石擋開了一明無傷的刀,庚娘則緊緊抱住離留哥最近的族人,不讓他再往前走。


“把這些無傷和叛徒一網打盡!”


“把這些地狼和叛徒一網打盡!”


兩個族的首領幾乎同時下了命令。


留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爹娘和外公陷在了在這場爭鬥的中心,雙方的兵器、爪牙都襲向他們,不一會兒他們身上就都帶了傷痕。


“不要傷我爹娘!”


留哥嘶吼起來,手臂一伸,利爪彈出皮膚,狠狠地將最近的地狼打翻在地。周圍的慘叫聲傳到他耳中,飛散的血花濺到他身上,他分不清自己傷的是什麽人:是親人、地狼、無傷,還是他自己......


爲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沒有做錯事!我沒有傷害過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你們爲什麽要殺我!留哥一邊搏鬥一邊在心裏呐喊:乾脆你們都去死吧!不論是地狼還是無傷,你們都死掉好了!


當一條人影從上空落在留哥的面前時,他想也不想,一爪就抓下去。對方輕輕一側身,伸手在留哥臂上一拍,輕易地便把留哥制止了。


抓住留哥的是一名“人類”老者,他用沈穩的聲音喝道:“統統住手!”


“全都給我住手!”來人又大喝了一聲。


地狼和無傷們一起擡頭看向這個單手便制服住留哥的老者。


“九尾天狐。”素辛認出了這名老者正是九尾狐胡理生。


“全部住手,聽見了沒有!”胡理生冷冷地向幾名依舊在搏鬥的地狼和無傷喝道。


全場頓時靜了下來,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胡理生身上,不知他爲何而來。


“唉,早就勸過你,你爲何不聽!”胡理生轉向任商,長歎一聲說。


任商垂頭無語。


“你們沒事吧?”胡理生上下打量他們一番後又說,“看來傷得不輕,不過應該沒有大礙。”


“天狐。”素辛看著胡理生問,“請問所爲何來?”


胡理生冷哼一聲,一手拉任商,一手拉留哥,向樹林中走去。


“且慢!”素辛和無傷族的首領幾乎同時喊道,“把我族的叛徒留下!”


“你們想要攔我?”胡理生眯著眼睛問。


“天狐明鑒,我們不敢阻攔您的大架,只求留下本族的叛徒。”素辛不卑不亢地說。


“如果我說不行呢?”


無傷們和地狼們一言不發,但誰也沒有讓開的意思。九尾狐雖然法力高強,但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帶走兩名叛徒。無傷和地狼兩族人多勢衆,胡理生也不能輕視他們。


無傷和地狼此時卻很有默契,步步想胡理生逼去。


嘩嘩幾聲,又從樹梢間躍下了幾條人影,落在了胡理生的周圍。來者全是神情精悍的青年男子,他們全是人類外表,但是身後都有九條雪白的尾巴,一落地便各自亮出手中的兵器,逼視著無傷和地狼,


臉上帶著不屑的神情。


這些九尾狐顯然屬於同一家族,很可能便是胡理生的子侄。


“衆所周知,九尾狐族從不過問外事,但今天事關自己的朋友,我也不得不站出來說幾句話了。”胡理生揮揮手讓兩名九尾狐青年護住任商和留哥,自己負著手慢慢踱到了前面,


“不知道地狼和無傷族的各位肯不肯聽我一言呢?”


九尾狐族的生力軍一出現便控制了全場,他說的話又有誰敢不聽?


“地狼和無傷兩族爭鬥已久,這在青丘之國無人不知,本來你們兩族深居地下,有什麽恩怨和地面上的種族也沒有什麽相干,可是......”


他拖長了聲音,看看無傷,又看看地狼,“任商與我相交多年,我深知他的人品,也深知他早已厭倦了你們兩族紛爭,已經移居地面,不再插手你們兩族的事了,爲什麽你們還要苦苦相逼?”


“這個無傷的事我們可以不管,但留哥兒是我族一員,他違犯了族規,要由我們帶回去處置。”素辛答道。對於地狼族而言,叛徒比敵人更可怕,也更不可原諒。


“留哥兒是我的學生!”胡理生喝道,“把他交給你們,我顔面何存?”


“如果不處置他,我們地狼族以後如何管束族人?”素辛依舊不肯讓步。


“唉!”胡理生歎了口氣,轉向任商,“任老弟,看來我們要就此分別了。”


任商握住他的雙手,哽咽道:“胡兄......這輩子認識你是我之大辛!我一再給你添麻煩,只怕今生沒有機會報答了。”


“這一分手天地茫茫,你要保重。”


“珍重。”


兩位老者依依惜別,周圍的無傷和地狼都不明白他們的意思。


相對唏噓良久,胡理生拍拍任商的手臂:“去吧,我不遠送了。”


任商點頭,反手拉了留哥就走。


“站住!”地狼和無傷們同時喝止,就要衝上去阻攔,九尾狐青年們向他們逼上一步,雙方之間的氣氛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胡理生聲色俱厲地說:“他們會離開青丘之國去人間界,這輩子再不會回來了。如果你們還要阻攔,那就請你們來試試九尾狐的手段!”


“離開青丘之國?”無傷和地狼們中頓時響起了議論聲。


如果任商和留哥遠離青丘之國,再也不回來,和地狼無傷兩族再沒有任何牽扯,雖然兩族依舊爲不能處置他們而遺憾,但也勉強可以接受,畢竟這樣可以避免和九尾狐之間結下恩怨。


無傷們討論了一會兒,先收起兵器,靜靜地撤走了。


“好,就是這樣!”地狼們商量了一陣子有說。“看在諸位天狐的份上,饒他們不死,但以後永遠別出現在青丘之國!”


“不!”留哥大叫一聲,“我不走!”他奮力想掙開抓住他的那名九尾狐,“爹,娘,我不走!我願意留下來受族規處治!別讓他們把我帶走,我要陪你們回家!放開我,放手......”


“留哥兒,留哥兒......”庚娘在靜石的阻攔下拼命伸出手,“留哥兒,娘跟你一起走......沒有你可叫娘怎麽活......”


“娘,娘......放開我......娘......”


“留哥兒......”


攔住留哥的九尾狐伸出手在他後頸一擊,留哥頓時昏了過去。當他天旋地轉倒下去的一瞬間,最後映入眼中的是母親傷心欲絕的面容和父親麻木的面孔上流下的兩行淚水,這幅畫將印在他


腦海中一輩子,也將折磨他一輩子......


“帶他走!”胡理生果斷地一揮手。


一名九尾狐青年扛起留哥,一名帶著任商,另有兩名一前一後保護著他們,向青丘只國北面的朝陽穀駕雲飛去。他們將從那裏越過天梯將任商和留哥送到人間界。


“留哥兒......留哥兒......”


地狼們也向地下撤退,中間還夾雜著庚娘淒慘的哭聲。


“唉...... ”胡理生又長歎一聲,目送著任商的身影消失在天際,他知道自己今生再也見不到這位老朋友了......


人間界。


初春,百花乍放,碧草如茵,山林中充滿了生機,不僅動物們雀躍,連妖怪們也呼朋引


伴,賞春踏青,使整座山林也一片熱鬧。


留哥無精打采地趴在他和任商居住的洞口,半睜半閉著眼睛,對眼前的美景視而不見。


他在昏迷中被帶到人間界,轉眼已經一個多月了,剛開始他哭鬧著想要回去,都被任商


阻攔下來,後來他想趁任商不注意時溜走,但是任商的耳目之靈,遠在他之上,每次他


的行動都在半路上被抓回來。身處完全陌生的異界,又住在陌生的地面上,離棄了家


族、父母和朋友,留哥心中的苦澀可想而知,而且他想破了頭,也想不通事情爲什麽會


變成這樣,爲什麽會走到這一步,爲什麽自己明明什麽壞事也沒做,卻要被迫背井離


鄉。


「留哥兒。」任商從洞中走出來,蹲在他身邊溫和地說:「你餓了吧?進去吃飯吧。」


留哥把頭扭到一邊,閉上了眼。


「留哥兒,你要恨外公就恨吧,外公知道我對不起你。」


「讓我回去見我爹娘,我就不恨你。」留哥眼也不睜地說。


「我怎麽可能睜眼看著你回去送死……」


「他們是我的族人,不會真的殺我的,我寧願接受處罰,也想回族裏去!」


「天真的孩子。」任商撫摸著留哥的皮毛。留哥一抖身子,甩開他,向他露了露獠牙。


「傻孩子,你真的以爲他們知道了你的身世,還會承認你是族人嗎?」


「……」


「你爹,我是說若石,他是怎麽死的,你知道嗎?」


「知道……」留哥想起生父若石之死,鼻子一酸。


「他也沒有做過對不起地狼的任何事,而且他還是一個純種的地狼,你的族人都不肯放


過他,難道會放過你嗎?」


「都是因爲你!」留哥一下子跳了起來,張口往任商咬下去,「如果你不出現,我就可


以過安靜的日子,我就可以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都是你的錯!你爲什麽要來打亂我的


生活!我一點都不想見你!我一點都不想看見你!」


任商沒有閃避或還手,任憑他咬住了自己的手臂,留哥一用力,利齒陷入任商的皮肉,


鮮血順著他的手臂淌了下來。「留哥兒,外公對不起你……」


「外公……」留哥鬆開口,撲在任商懷裏哭起來,「外公,我想回家,我想我爹


娘……」任商緊緊抱住他,淚水也不自覺滴落,他知道遙遠的故鄉青丘之國,自己和留


哥都是再也回不去了。


「啊……」


隨著一聲嘎然而止的慘叫,那個猴妖的咽喉被地狼咬斷。留哥舔舔嘴唇上的血站了起


來,把猴妖的屍體扛在肩上往回走。幾隻受驚的野兔竄過他的腳邊,他連看都不看一


眼。


轉眼間,留哥和任商在人間界已經過了七年,留哥漸漸習慣了現在的生活,也不再吵著


想要返回青丘之國了,而是潛心修煉,苦練武藝,也開始學習地狼們從來不去學的吸取


日月精華、采捕、煉丹制藥……總之,只要能增長道行的辦法,他都不遺餘力地去做。


所以這些年來,他進步神速,幾乎已經可以和任商打成平手了。也爲他自己在這個山林


中打出了一片小小的天下。


枝葉窸窣作響,留哥看見頭上的樹枝間,另一隻猴精正在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


「拿去!」留哥懶得再跟其他妖怪爭鬥,撕下手中猴妖的一隻腿,往樹上一丟。樹上的


猴妖接過去,敏捷地跳到另外一棵樹的樹枝上狼吞虎咽起來。


留哥搖搖頭,他至今也不能完全接受「吃同類」這種事。


人間界的妖怪和青丘之國的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幾乎沒有同族這個概念,在青丘 之國,不論妖怪、神民還是人類,都是以族爲單位生存,同族在一起生活,彼此扶持, 也同仇敵愾。但是人間界的妖怪們不同,他們有些也有家庭,但更多的是獨居於森林或 混迹於人類之中,大多獨來獨往,彼此沒有種族差異的觀念,同類相食和異類相親一樣常見;總之,就是合得來的貓鼠也可以做朋友,有了利害衝突同類也會血光相 見。任商把這種生活稱爲「獨立」和「自由」,並且告訴留哥,不論什麽生靈,都應該學會用自己的心去想問題、解決問題,而不是套在「種族」這麽一個框架裏去 想。


留哥不懂。


「如果無傷和地狼們明白世間還可以這樣生存,或許他們就不會世代爲仇了。」任商曾


經這樣說過。


雖然留哥不太明白他的話,但是他覺得來人間界生活以來,自己內心深處也有什麽變得


不同了。


「外公,我回來了。」留哥嚷嚷著回來。來到人間界後,只有他和任商兩個人,任商又


對他包容驕縱,不知不覺中,他也就把在族中教養出來的,對老幼尊卑的嚴格劃分和周


全的禮節全抛到了腦後。


一路往他們居住的山洞前的草地接近,留哥卻突然愣了一下,因爲他看到有個「人」和


任商並肩坐在樹下品茶。


任商在山洞前開闢了小小的菜園,也種了四季的花木,七年下來已經花枝繁茂,此時,


任商正坐在青石上品嘗新茶,而他的對面端坐著一名青衣男子,和他對飲彈笑。


這是一名用人類外表看起來二十出頭的男子,眉目俊朗,氣質出塵。他看見留哥闖來,


全身血迹斑斑,手中還拎著一具屍體,微微一皺眉,但嘴角的笑容依舊沒有消失,站起


來向任商拱拱手說:「失禮了。」袍袖一揮,飄然走進林間,才幾步便消失不見了。


留哥被他看著時,不由得畏縮了一下,直到他離去後才問:「外公,他是誰?」


「木聽濤。」任商放下茶盞回答,他看起來似乎也有些緊張,「他是這片山林中數一數


二的大妖怪,多虧有他准許,當年我才可以在這裏落腳;留哥兒,你可千萬不要惹了


他。」


「數一數二的……他是這裏的主人嗎?」留哥忍不住問。


「不是,不過也差不多。」任商一笑,「他可是有千年道行的樹妖,這裏的大小妖怪都


要聽他和另一名樹妖的號令,沒有誰敢違背他們的。」


「他有多厲害?」


「深不可測。」


「難道比胡先生還厲害?」留哥見過的妖怪當中,道行最厲害的就是九尾狐胡理生了。


「和胡兄相比,他應該還稍遜一籌吧。」任商想起遠在青丘之國不能相見的朋友,暗歎了一聲。


留哥沒有注意到他的傷感,看著木聽濤消失的方向,無限憧憬地說:「我什麽時候才能像他一樣呢?」


任商擔心地看著留哥,留哥如此拼命地修煉,已經完全超出過去出於求知欲的修煉,任商可以猜到他的心裏在打什麽主意,但是既無法阻止,也無力幫助他,或許讓他這樣,總比看他消沈來得好吧。


自從見過木聽濤一次之後,留哥便對他懷著羡慕之心,只是像他這樣變化無常、行蹤飄忽的大妖怪,豈是容易遇到的,留哥以爲自己想見他一面一定很難,卻沒有想到不出一個月,便有機會再次看見他了。


他們居住的山林中有一潭深水,位於密林深處,終年不見天日,妖怪們相傳其中有一條龍居住,而且常常會探爪到潭邊擄取生靈爲食;因此,雖然誰也沒有看見這條螭龍,但是妖怪們都不敢輕易地到那個地方去。


留哥對於這個傳聞一向是不相信的,既然是龍,何不一飛沖天,蜷縮在這小小的水潭中幹什麽?他要取食的話,山林這麽大,生靈這麽多,又何必只限于潭邊?


然而這一天,留哥卻親眼看見了龍。


留哥當時正盤腿坐在山巔修煉,忽然山體晃動,地面微搖,一陣悶雷般的響聲傳進耳中。留哥一下躍在空中,遠遠看去,只見山林深處群鳥驚飛,無數妖怪也各自 騰雲飛離,那片林子上空被一團黑氣壟罩,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接著又是幾聲驚雷,空中烏雲密布,整個天空都被籠罩了。而罩在那片林子上的黑氣更加濃厚,隱隱 有腥味在風中傳遞著。留哥凝神細看,隱約看見黑氣中有什麽巨大的東西翻騰著,鱗爪隱現。


「龍?」留哥喃喃自語。


妖怪們都在紛紛逃離這個地方,留哥反而小心地靠上去。他遠遠便從空中落下來,躲躲閃閃地越走越近。越靠近那個水潭,妖氣越重,空氣又濕又黏,留哥從沒想 到過世間有任何生物能這樣略一動彈就有如此氣勢,心裏怦怦直跳,但還是一步步走過去;將到潭邊時,留哥顯出犬形潛入地下,只留下一雙眼睛在地面上,偷偷查 看。


正好看見一條牙張爪舞的黑龍身體猛縮,化身做一名中年男子,站在潭邊。


「哈哈,終於也有重見天日的一天!」黑龍張開雙手向天狂笑,把樹的枝葉都震的瑟瑟發抖。


留哥一閉眼,覺得空氣震動,耳邊狂笑陣陣,使他有一種想逃走的感覺。


「今天我要大開殺戒,哈哈,葉靈,木聽濤,你們給我滾出來!我要用你們這兩塊木頭打打牙祭!」黑龍這麽叫著,聲音在山林間反復回蕩,留哥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響。


「好大的口氣!」


隨著一聲長笑,木聽濤和另外一名妖怪從樹梢飛落在黑龍面前。木聽濤依舊是那一襲青衫,神態自若,臉帶微笑,而另外一個妖怪卻是名女子,她外表看起來和木 聽濤相仿,穿了一襲雪白的長裙,臉頰、皮膚也白皙得出奇,五官精致,身姿婉約,在這昏暗的林中彷佛身上蒙著一層光芒,站在木聽濤身邊,帶著一種懶洋洋的神 情看著黑龍。


「這大概就是黑龍口中的葉靈。」留哥一看見這個女子,就有種驚爲天人的感覺,心反而跳得更厲害了。


葉靈和木聽濤一來到,便有種淡淡的松香和一股槐花的甜美在林間彌漫,沖去了那種噁心的腥氣。


黑龍看見他們,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葉靈,你困住老子已經五百年了,想不到還會有和老子面對面的這一天吧!今天不吃了你,我誓不爲人!」


「你本來就不是人啊!」木聽濤吃吃笑起來,「在潭下住了五百年,把腦子住傻了?」


「嗚……喔--」黑龍大聲咆哮著,伸手指點葉靈,「老子不和你們做口舌之爭,說,你上還是你的姘頭上?」


葉靈本來一直用一種懶懶的、淡淡的神態看著這一切,聽了他這句話,一下子沈下臉,眉毛一揚說:「殺了他!」說完便輕抖衣袖,走到樹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雙眼怒視著黑龍。木聽濤一合手掌,向黑龍走過去。


「靈兒一向不喜歡殺生的,你運氣不好,」木聽濤邊走邊說,「可憐你偏偏在今天惹她生氣--她心愛的蘭花死了,正煩惱著呢。」


「聽濤!」葉靈皺起眉嗔惱。


「好,不說了,不說了。」木聽濤擺著手說,「最多只要再困你五百年的,今天卻要取你性命了,你要恨就恨今天早上踩了那株蘭花一腳的妖怪吧。」


留哥聽到這哩,不由得縮縮脖子,他清楚記得自己今天早上上山時把山澗裏的一株蘭花一腳踩扁了,難道……


黑龍一晃身子,頓時風雷大作;閃電舞動中,他化出原形,向木聽濤張牙舞爪地撲上去。木聽濤雙袖一揮,被疾風卷落的樹葉從地面吸起,隨著他的手勢,聚集成一條綠色的長龍,鱗爪皆全,在空中翻卷飛騰,對抗黑龍;而木聽濤只是站在原地,背負雙手,笑著觀看而已。


一真一假的兩條龍相鬥良久,山林中風雲變色,兩條龍所到之處樹林摧折,岩滾沙飛,留哥看得心驚膽寒,抱膝而坐的葉靈卻伸手彈掉挂在鬢邊的一片落葉,掩口打了個哈欠。


木聽濤看到她的厭倦,知道她已經懶得在呆在這裏浪費時間了,便微微一笑說:「不逗你玩了,現在就送你上路!」


「誰上路還不一定呢!」黑龍吼叫。


「咄!」木聽濤伸手一點,綠龍頓時解體,恢復成萬余片葉子,片片都像利刃一樣向黑龍射去,黑龍極力閃躲,但還是有不少射中了他的身體,全身鮮血淋淋,從 空中墜了下來。木聽濤騰空而起,手點他的額頭喝道:「疾!」只聽得黑龍慘叫一聲,頭部一下爆裂開來,木聽濤怕血肉腦將沾到他身上,向後飛去,落在一棵樹梢 上,笑盈瑩看著葉靈說:「哼,連我都打不過,還敢向靈兒挑戰,靈兒,這下心情好些了嗎?」


葉靈拍拍灰塵,站起來問:「我要去看看瀑布邊的杜鵑花,你來嗎?」


「來,當然來。」木聽濤從樹上跳下來,攤開手,黑龍的血肉殘骸中飛出一棵閃閃發亮的珠子落在他的手心中,留哥知道這一定是那條黑龍的內丹。果然,見木聽濤他在手心中掂了幾下,吞了進去。


「小狗兒,你看夠了沒有?」木聽濤忽然往留哥的方向問,一邊又對葉靈說:「這個小傢夥膽子很大啊。」


「哼。」葉靈用意不明地哼了一聲,看來,她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因爲黑龍的死而好轉。


留哥從地下鑽出來,訕訕地站在旁邊,原來葉靈和木聽濤早就發現他了。


「這個時候還敢來山上看的,這山上也只有你了。」木聽濤向他走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說:「看不出來一個地狼有這麽大的膽量。」


「我……」留哥聽出他話中的輕視,想說點什麽反駁他,又想不出要說什麽。


木聽濤靠近他後吸口氣,俯在他耳邊說:「你腳上有蘭花的味道?」


留哥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緊張地看著他。


木聽濤把一根手指豎在嘴邊,跟他擠擠眼,然後又拍拍他的肩說:「你運氣不錯,吃了那條龍屍也能增加個百十年修爲,送給你了。」說完,便走回葉靈身邊,相攜往林中走去。


只聽葉靈的聲音傳來,依稀在嗔怪木聽濤:「爲什麽和那只髒兮兮的小狗說話?」


「你不覺得他挺有趣的嗎?看到黑螭和我們也不害怕。」


「我看他是嚇得走不動了,我可不喜歡這個種族。」


「我對他挺感興趣的。」


「你敢跟他交往,我三天不跟你說話……」


「哈哈……不至於吧……」


「……」


隨著他們漸行漸遠,聲音也終於聽不見了。留哥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又看看腳邊的龍屍,用力一扭頭,但空氣中木聽濤和葉靈留下的植物清新氣味,卻又令他停下了步子,一個人對著水潭發起呆來。


「你居然沒有吃那條龍?」


留哥正像平日一樣盤膝打坐,木聽濤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後,坐下來問。


「我爲什麽要吃?」


「呵呵,好倔的口氣!」木聽濤問:「我說的話得罪你了?」


留哥奇怪地看著他。


「這麽用心修煉卻不受嗟來之食,不錯,很像我年輕的時候。」


「年輕的時候?你很老了嗎?」


「哈哈……」木聽濤不知爲什麽大笑起來,半天才止住笑說:「連說的話都像我當年和葉靈說的一樣,葉靈撿到我的時候,便對我說我很像她年輕的時候,我也是對她說了那句話。」


留哥一直看著他。


「不喜歡我?」


「不喜歡。」


「真坦白,我倒挺喜歡你的。」木聽濤像對小孩子一樣,拍拍他的頭,「我聽任商說過你的事,怎麽樣,人間界住的習慣嗎?」


「……」


「爲什麽要苦苦修煉呢?我最近一直在看著你,你的行爲已經超過了努力的範圍,應該叫作在拼命了。」


「爲了回家!」


「回青丘之國?哈哈,你認爲法力高強就回得去嗎?」


「當然!」


木聽濤一捂耳朵:「我又沒有聾,你不用這麽大聲。喂,小狗,要不要我來教你?」


「你、你爲什麽肯教我?」留哥懷疑地問。


「因爲喜歡你啊,不是說你挺像我以前嗎,不過你可別讓葉靈知道,她不喜歡地狼、無傷這類的妖怪,因爲她本體的根曾被其中某一種咬傷過,大概就是這樣吧。 她很小心眼,很計仇的。」一說到葉靈,他臉上的笑容就變得很溫柔,「要是讓她知道是你踩了她喜歡的蘭花,你就慘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留哥小聲咕噥。


「你以爲她會管這些啊,說不定立刻把你當肥料拿去喂花。」


「你是不是真的要教我?」


「我爲什麽要騙你?最近挺無聊的,教個徒弟來玩玩。」


「那……那就多謝你……」留哥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起來向他行禮致謝,可是木聽濤伸長手腳躺在石上,一點爲人師表的架子都沒有。


他忽然問:「那條龍還在那裏,我說過要送給你,別的妖怪都不敢去動,你還要不要吃他?」頓一頓又說,「不過已經臭了。」然後笑了起來。留哥看著他,不由得也跟著笑 起來。


「木聽濤。」周影重復著這個名字,「聽起來他好像有點像你。」


「是我像他。」說到木聽濤,留地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跟著他那麽久,不知不覺就像他了。」


「後來他就教你法術了?」


「對,教了很多年,他是個好老師,也是個好兄長……」劉地的目光又黯淡下來,「他不僅教我法術,還帶我上天入地,開闊眼界,直到那一年,我外公……」


木聽濤走進洞裏,俯身對留哥說:「我來守著任老,你去休息吧,都幾天沒合眼了。」


一團光影中,那顆青色的珠子從他的體內升出來,投向洞外,倚樹而站的木聽濤張開


嘴,珠子直接飛進了他的口中;此時,洞中已經傳來了留哥淒切的哭聲。


「哎……」木聽濤歎息著,靠著樹緩緩坐下。雖然只是片刻,但是用內丹來支援任商已經支離破碎的元神,還是令木聽濤元氣大傷。


「你還是在和那只小狗來往。」柔美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木聽濤沒有回頭,只是向身後伸出了手。


「讓我看看。」葉靈繞到他前面,雙手捧住他的臉,皺起眉頭說,「弄得自己臉色這麽難看。」她張開口,吐出一道白氣,注入了木聽濤的眉心。


木聽濤沖她一笑,但是留哥的哭聲一聲聲傳來,木聽濤收斂起笑容,憂慮地看著山洞。


葉靈在他身邊坐下,把頭靠在他肩上;他們相互依偎著,陪伴留哥一起度過這個肝腸寸斷的日子。


按照無傷的習慣,死者的遺體都回歸大地,並沒有留下墳墓,但留哥還是每天在任商生前住的山洞裏披麻帶孝,守了七七四十九天,他不吃不睡,一天天憔悴下 去。身邊有外公在,即使身在他鄉,也是有個家;外公去世後,留哥越發覺得自己像無根的浮萍,不知道命運要把自己推向何處。


「要愛惜自己,任老才能安息啊。」木聽濤走來,拍拍他的肩。木聽濤不論年齡還是道行,都比任商要高,但是他和留哥以平輩論交,所以這些年來一直對任商執晚輩禮,他去世後也以晚輩的身分爲他守靈。更重要的是,要一直規勸、安慰留哥,哄他休息、吃些東西。


「我很好。」


「去河邊照照自己什麽樣子吧,別睜眼說瞎話。」木聽濤毫不留情地說。


留哥垂下頭不再說話,半天才突然說:「木大哥,我想回青丘之國一趟。」


「青丘之國……」木聽濤沈吟。他從來沒有去過人間界以外的地方,對於青丘之國的所知全部來自書本,他在腦子裏組合著對那裏的知識,片刻之後才說:「留哥兒,其實任老生前曾經悄悄叮囑過我,他說他一但去世,你一定會想回青丘之國,所以要我……」


「是嗎?我只是說說而已,算了。」留哥以爲任商曾囑託木聽濤阻止自己,便馬上改口。


其實任商是曾經託付木聽濤,在留哥執意要回青丘之國並且無法阻止他時,陪他一起回去,不過,木聽濤對於留哥的過去和地狼、無傷兩族的恩怨不是十分瞭解, 更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所以留哥不說,他也就不問了,又開始勸留哥去休息。事隔多年以後,留哥和木聽濤各自回憶起那段往事時,都曾悔恨不已,如果他們當時 再各自多說一句話,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青丘之國。


任商教導留哥時居住過的山洞。


經歷 了二十餘年的風霜,洞裏洞外的景象早已面目全非,任商當年常常做在其下飲茶的松樹,不知何年遭受了雷擊,只剩下半截枯木還站在那裏,旁邊卻斜斜生長出一株 小樹。洞外不遠處原本有條小溪,現在也改變了流向,在半路轉向南方,順著山坡流下去,露出的河床已經長滿了青草,不仔細看都看不出痕迹了。洞中不知有什麽 野獸住過,還淩亂散落著幾根吃剩的殘骨,當年他們使用過的器皿早已破碎的一件不剩,而青石的石床上堆積了泥土,生出幾簇野草在招搖著。


「哎……」


他長歎一聲,沿著草地走了幾步,沒入了地下


庚娘手中拿著件衣服有一下沒一下地縫著,略一走神,針在手指上紮了一下。她把手指放進口中吮吸,不由發起呆來。


一雙手悄悄蒙住了她的眼睛。


庚娘身體一陣僵硬,難以置信地顫抖起來。那雙手鬆開她,一個人影從床後面的牆裏跳出來。


“留哥兒......”庚娘雙手捂住嘴,眼淚嘩嘩地掉下來。


“娘,我回來了。”留哥雙膝跪倒在更娘面前,“兒子不孝,讓娘擔心了。”


“我的兒子!”庚娘用力在自己手臂上擰了幾下,終於明白不是在做夢,一把將他摟住,緊緊地抱了一陣子,防開後又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撫摸著他的面頰,


喃喃道:“兒子長大了,變得連娘都快認不出來了。”


留哥離開青丘之國時只有五十三歲,還是個青澀的地狼少年,如今在人間界經歷了二十餘年風霜,樣貌有了很大的變化,原本圓圓的臉龐變得削間,五官的輪廓也褪去少年人柔和的線條,有了青年男子剛毅的氣質,


不再是那個高瘦的少年摸樣了。


他的身高沒有再增加,但是肩膀變得更寬,手臂和雙腿也更粗壯有力。這二十年來他的修爲突然突飛猛進,氣魄自然而然地更加收斂,身上若有若無地籠罩了一層光華。他此時的修爲已經遠遠超過了地狼所能達


到的極限,言談舉止中自然地流露出無比的自信。


“我的兒子......”庚娘悲喜交加,想要痛苦一揚,又怕隔強有耳,被別人聽到留哥回來的事。她哽咽一陣子,忽然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娘,娘!”留哥也不敢高聲呼喚,從懷裏掏出木聽濤煉治的一顆丹藥塞進庚娘嘴裏,搖晃著她的身體低聲呼喚著。


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問:“婆婆,你怎麽了?”


“我沒事!”庚娘剛好醒來,聽到門外的問話忙提高聲音說,“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門外的人徘徊幾步,腳步聲便漸漸遠了。


“是誰在我們家?還叫您‘婆婆’?”留哥詫異地問。


庚娘歎了口氣:“因爲我和爹沒有孩子,所以十年前族裏的長老們做主,讓我們過繼了大伯的兒子爲後......”她知道留哥的脾氣,邊說邊擔心地看著他。


果然,留哥一聽臉就沈了下來,攥著拳頭問:“誰?執圭還是執珂?”


“是執珂,剛才就是他的妻子在說話。”


“是他!”留哥咬著牙,握著拳,渾身發抖,“他對你們怎麽樣?”


庚娘低頭不語,留哥又追問了一遍,她才遲疑說:“執珂的性子你也知道,就是那個樣子,也手不上什麽好不好。好在媳婦還算賢良,知道孝順長輩。”


留哥一直咬著牙齒發出聲音來:“我不會放過他的!”


在人間界的這些年,留哥不知道殺了多少妖怪,跟著木聽濤也見過不少大場面,身上淩厲的殺氣一散發出來,讓庚娘看地發抖,連忙安撫他:“留哥兒,別這樣......你早知道了,他是你親哥哥,他是你親哥哥。”


“我才沒有那樣的兄弟!”留哥忍住氣,問母親,“我爹呢?這些年他好不好?”


“對了,你爹看到你回來不知道會有多高興!我這就去找他回來!”庚娘對著鏡子理理頭髮,又擔心地說:“你看看我,竟然高興成這個樣子,這麽紅的臉會不會讓人看出來?”


留哥笑著搖頭。


庚娘叮囑幾句出門去了,留哥在屋子裏轉了幾圈,躺在父母的床上。他早習慣了天爲被地爲床的生活,地狼族狹窄的房屋讓他頗感拘謹。


留哥想:但是這裏有爹娘在。如果族人能接受我回來,讓我一輩子住在地底不見天日也沒有關係......


直到這時候,他依舊認爲自己沒有做壞事。經過了二十多年,族人應該已經冷靜下來,應該可以接受自己才對。


庚娘拖著半醉的靜石回來,把他推進了屋裏,醉眼朦朧的靜石本來還在嘟噥著“只喝杯酒而已”什麽的,目光觸及床上的留哥立刻愣在門口,腳下一踉蹌差點兒摔倒,伸手抓住庚娘才算站住。他揉揉眼,摸摸自己


的頭,接著啪啪打了自己兩個耳光。


“爹。”留哥連忙跑過去,拉住他的手。


“不是做夢......”靜石握著留哥的手,想用力握住兒子,手卻偏偏不聽話地一直發抖,“留哥兒真的回來了?不是我喝醉了?不是我在做夢?”


“爹,我回來了,這不是夢啊。”留哥抱住父親的肩,“你看看我,真的是您的兒子回來了!”


“兒子,兒子啊!”靜石緊緊摟住他,跺著腳哭起來。


留哥和父親相擁而泣。他這才發覺,父親這二十年來竟有這麽大的變化,他原本一直將身體挺得筆直,現在卻總是微微弓著腰,這使他看起來矮了不少,原本半白的頭髮現在全白了,在擁抱的時候,


留哥明顯感覺到靜石那一身結實的肌肉已經鬆弛下來了,不知道是由於他一直沒有再練武,還是飲酒過多的緣故。


“爹......”留哥一手抱著父親,一手抱著母親,“我們一家終於團聚了。”


“留哥兒......你怎麽會回來?你外公呢?”靜石終於收起了淚水,開始詢問留哥這些年來的生活。


“外公去世了......”留哥淒然道,“我想你們想得快瘋了,所以就自己回來了。”


留哥絮絮叨叨地訴說著自己這些年來的生活,說到人間界與青丘之國的不同,說到那裏的各種妖怪,說到木聽濤和葉靈,說到自己怎麽和別的妖怪搏鬥,說到自己日常的飲食起居......時間漸漸過去,直到實在是口幹舌燥了,留哥才收住話頭,


喝著庚娘端來的水。一時間一家三口誰也不說話,就這麽互相看著,微笑著。


“公公,婆婆。”執珂的妻子又開始敲門,只是這次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什麽事?”靜石沈聲問。剛才他們三人激動得有些忘乎所以,說話聲音太大,很可能被她聽到了。


“我送晚飯進來。”


留哥站起走到角落,向父親點點頭,一舉袖子,整個人便不見了。


靜石打開門,一名地浪女子手中端著盛滿食物的託盤走了進來,她始終低著頭,雙眼四處亂瞄,直到把託盤放在桌上,向靜石和庚娘行了個禮後,才擡頭看了屋裏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靜石關上門,擔憂地說:“她聽見了。”


留哥在門邊出現,沈呤說:“爹,你看族人會不會接受我回來?”


“你要留下來?”庚娘驚喜地問,“不去地面了嗎?不去人間界了嗎?”


“對,我要留在爹娘身邊。”留哥斷然地說。


“可是......”靜石想得比他們母子倆要遠得多。當年若石的事還歷歷在目,靜石對族人可以接受留哥回來並沒有抱多大希望。


“我也知道這可能很難,可是至少要試試看吧,我實在不想再和爹娘分開了。”


“傻孩子,萬一他們又要來對付你,這次可沒有九尾天狐在你身邊!”庚娘急得流下淚來。


“現在憑他們對付不了我!”留哥自信地說,“大不了我就再逃走!”話一出口,他才驚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失去了對地狼族的依戀之情。他朝夕思念父母,思念朋友,可是他對於地狼族的歸屬感,對於自己身爲一個地狼的自豪,


竟然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消失殆盡了。


靜石和庚娘對視一眼,都無奈地點點頭——看來也只好如此了。


庚娘收拾一下碗筷,招呼留哥先吃點東西,留哥卻伸手從發間拔出銀簪,連飯帶湯全都試探了一下,仔細觀察沒有異樣才說:“小心點好。”


素辛曾經利用他讓任商喝下毒藥,可以手他與父母分離,遠走異鄉,一連串的折磨全都起源於此,所以他不得不對這樣的事加倍小心。


“爹,娘,吃飯。”留哥站在桌邊,先雙手端著飯碗捧給父母,自己才坐下來拿起筷子。這是他在家中時每天都做的事,現在時隔二十年才再有侍奉父母的機會。吃飯的時候,一家三口的眼中都含著淚水,臉上卻帶著笑容。


不等他們放下碗筷,門外又傳來拍門聲。


打開門,這次門外站的卻是執珂,雖然時隔多年,他的樣貌已有了很多變化,可是留哥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來——燒成灰我也認識他的骨頭!留哥這麽想。


“族長和素辛先生請您去。”執珂禮也不行,冷冷地對靜石說。


“我馬上去。”靜石向他擺擺手,示意他先出去。


執珂還想說些什麽,卻發現此時的靜石腰板挺得筆直,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自己,不由被靜石的氣勢壓倒了,原本理直氣壯的話也說不出來,匆匆行禮之後出去了。


“我去跟他們說說。”靜石想庚娘和留哥說。


“我跟爹去。”留哥不放心讓他獨自去。


“不,你陪你能留下。”靜石搖頭,“庚娘你簡單收拾一下衣物,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實在逼不得已,我們就跟留哥兒走,一家三口去人間界過日子。”


“人間界?”庚娘一驚,不過馬上明白過來,點點頭。


“一起去人間界!”留哥也爲父親的提議震驚,看著父母臉上堅定的神情,他的心中生出一股狂喜。


一起去人間界生活,這對此刻的他來說反而比留在地狼族更好,但是轉念一想,父母生在地狼族,住在地狼族,跟已經漂泊慣了的自己不一樣,他們的親朋好友全部在這裏,怎麽能輕易讓他們陪自己抛家舍業,去完全陌生的環境呢?


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做這樣的打算吧。


族長、族中的幾名老者和素辛並排坐在屋子正中,素辛說:“留哥,你出來吧,不用怕。”


怕?留哥心中苦笑一下。這二十年來他曾跟著木聽濤這個好事之徒下海斬蛟,也曾上靈山盜藥,下九泉追魂,大風大浪不知經歷了多少,現在回頭看看地狼族的生活,不禁有一種井底之蛙的感歎。只不過是幾個地狼在面前,怎麽可能會讓他害怕?


“留哥給各位長輩請安。 ”留哥出現在大家面前,按照族裏的規矩給他們磕了幾個頭,然後站在父親身後。


“你還是回來了......”不知誰這樣感歎了一聲。


留哥沒有說話。


族長沈默良久後說:“回來了就先留下吧。”


留哥答應:“是。”然後行禮送這些長輩們出去。


“他變了。”


“有了像地面上大妖怪一樣的氣魄。”


“我第一眼看到他,不由想到了當年看到過的九尾天狐。”


“看起來他的修爲增長了不少啊。”


“他曾經是我們族中第一的天才少年,你們別忘了,他從來就沒有學不會的東西。”


“太危險了......”


“是啊,太危險了!”


“我們回去商議一下怎麽安置他吧。”


族人們議論著走在地狼的城鎮裏,隨著他們的腳步,留哥回來了的消息也傳遍了每一個地狼家庭。


不能私自出門,不能私自接觸任何人,不能私自使用法術,不能......


留哥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


不管是不是在遵守族裏給他定的規矩,留哥這幾天確實沒有踏出過房門,也沒有和任何人接觸過。不出門是他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而且也沒有哪個族人會來和他接觸,特別是執珂的妻子每次看見他都是一副快要嚇昏過去的樣子,


留哥心想如果不是族長讓她看著自己的話,她恐怕早逃回娘家去了。


留哥心裏曾經期待親戚們和過去的朋友們會來看他。但自從他回來之後,就沒有任何人來過。自己真的要在這裏過一輩子嗎?他心理有些猶豫,可是回歸故鄉,依偎父母膝下是他多年來的心願,爲了這個心願,他什麽都可以忍受。


也許用一些時間讓族人們去瞭解自己,讓他們知道自己並沒有出賣地狼族的念頭,他們可能會慢慢地接受自己吧?但即使如此,自己真的還能融入到那種生活中去嗎?


“留哥兒,來試試。”庚娘拎著一件剛剛縫好的衣服進來。雖然庚娘將留哥以前的衣服全都好好地留著,但他現在已經穿不下了,又不能讓他整天穿人間界樣式的衣服,所以庚娘這幾天一直在盡力敢制,這已經是第三次叫留哥試新衣服了。


其實留哥只要施一個小小的法術,就可以把衣服的樣式變過來,但他更想穿母親爲他縫的衣服,而且他知道,母親也無比願意親手爲他制衣納鞋。


庚娘拽拽留哥的衣襟,在不合適的地方做上記號,一邊忙一邊問:“天天呆在屋子裏悶得慌吧?”


“沒有。”


“我還不知道你的性子,明明是一刻也閑不住的。”


“難得回到家,我才不想出去呢。”


留哥手指一劃,面前出現了一面鏡子似的光,他轉動身體看自己的新衣服。


“哎呀,族長他們不讓你用法術!”庚娘有點擔心的看著門外。


“管得了我不出門,管不了我不見人,還管得了我用法術?”留哥撇撇嘴。他發現自己對那些沒有任何道理的約束越來越反感了。


“留哥兒......”庚娘遲疑了一下問,“你是不是不慣這裏的日子了?”


“沒有,我挺好的。”


“別在娘面前撒謊,你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的。”


“......只是一時還不太習慣,過些日子就好了。”


“你呀,娘知道你這些年自由慣了,再讓你受這些約束太難爲你了,而且......唉,而且族裏這樣,你往後的日子......”庚娘打開門向外望瞭望,關上門又說,“我和你爹商量過了,我們跟你去人間界。”


留哥一下子停下了動作,看向母親。


庚娘微笑著說:“在這裏住了大半輩子了,有機會跟兒子出去開開眼界也好。”


“娘,你和爹要爲了我......”


庚娘忙擺手要他小聲些:“這些日子處處有人看著我們。恐怕是走不了的,過些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就去你住的地方,見見你說的木大哥,也爲你外公上拄香。”


“娘......”留哥抱住母親,像小時候一樣撒著嬌。


“不!”靜石斷然拒絕。


圍著他的地狼們一起露出了怒色。


靜石重重地把獵物往地上一抛。留哥隨任商去了人間界後,他就沈浸在悲痛之中,天天以酒澆愁,武藝早就荒廢殆盡,現在留哥的歸來令他又打起精神,不管是留下還是去人間界,


他都想再和兒子一起並肩狩獵,所以又開始了習武修煉。雖然鬆弛下來的肌肉和因爲飲酒過多而抖動的手很難在短時間內復原,但是啊今天還是獨自獵到了一隻地鼠,


準備回去做給兒子吃。


“你們竟然叫我去害我自己的兒子!”靜石看著地狼們,一字一句地說。


“這不是毒藥,只是讓他暫時昏迷。”一個地狼解釋著。


“他昏迷之後呢?”靜石眯眼問。


留哥吃一塹長一智,這次回來變得十分謹慎,現在想再對他用下毒這一招實在太難了,除非是靜石或庚娘才有辦法做到。


“我不會這麽做的,你們實在容不下他,我馬上就帶兒子走!”靜石怒吼。他本來以爲族人最多也就是無法接受留哥,逼他再次遠走,沒想到他們會有這麽可怕的計劃。


“靜石,族重還是家種?你是堂堂地狼男兒,爲何不能爲全族的利益大義滅親!”


“留哥兒做錯了什麽?”


“他錯在不該生到這個世上!”


靜石和這名地狼彼此怒視著。


“我不會讓你們動我兒子一根毫毛的。”靜石再次開口,聲音平靜地出奇,“是我錯了,二十年前我就該跟他一起走,免得害他又回到這個地方來!”


“他這次走不了的!”


“哈哈哈,你們明白他的修爲到了社麽程度,我的兒子比你們任何一個都強大,憑你們攔不住他!”


“他再強大也沒用,因爲有你在......”


地狼們慢慢圍上來,靜石明白他們真正的目的了。他掃視著衆人,緩緩拔出了劍......


留哥跟在磊峰後面走過長長的地下通道,聽著自己的腳步聲發出了回響,他有一種很陌生的感覺。他以前從未發覺,地下的通道竟然這麽低矮潮濕,大地之下竟然這麽寂靜。


“磊峰,你究竟帶我去哪里?長老們不許我隨便出門的!”


“留哥兒還怕長老的規矩?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嗎?”磊峰低笑著說,“我看你真的是離開太久,連路都不認得了。”


留哥聽他這麽說,仔細打量了一下周圍,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搶在磊峰前面,走進了前面一個天然的石窟。


石窟四壁擺放放著兵器駕、茶几和酒罎子,一切都沒有太大變化,和留哥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靜石叔不來這裏以後,一切都是我大理的。”磊峰邊說邊從兵器架上抽出了兩杆銀槍,把其中一杆扔給留哥,“來,讓我看看你這些年有沒有長進。”


“想和我比試?”留哥接過銀搶上下看看,隨手插在地上,“我可從來不用兵器。”說著甩掉外衣,亮出一個架式,向磊峰招招手。


磊峰也把槍丟一邊,一探手向留哥攻過去。


在木聽濤身邊的這些年,留哥修煉的重點又回到了法術上。現在和磊峰交手,讓他不由得回憶起當年一起刻苦習武的情景。也許留在地狼族,每天和父親、磊峰打獵,


回家後侍奉母親也是不錯的生活吧......


磊峰現在的功夫越發精湛,招式淩厲,而留哥這些年也算身經百戰,見過各種對手,實戰經驗更加豐富,連各個人打了個旗鼓相當。一直打到雙方都大汗淋漓,才一起坐在地上大笑起來。


“來!”磊峰提起一壇酒扔給留哥,“看來你跑出去這麽多年,功夫倒是沒扔下。”


“你這些年也沒偷懶啊!”留哥舉起罎子就喝,酒水淋了一身。


“剛才你沒有使用法術,如果用的話,我一定會輸吧?大家都說我是繼靜石叔之後的族中第一高手,其實如果你沒有離開,地狼族的第一高手肯定是你。”


留哥笑著搖搖頭。這幾年他的見識多了,早就沒有了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輕狂,他深知自己現在比起木聽濤來還差得遠,更別說實力還在木聽濤之上的葉靈,


還有各界之中那些不知名的大妖怪們......這一輩子,他是不敢再以‘第一’這個字眼自詡了。


“留哥兒,真想再和你並肩打獵,一起練功啊......”磊峰感慨地說。


“我這次回來,也許不走了。”留哥拍拍他的肩。


“不,你要走!讓靜石叔和庚娘跟你一起走吧!”磊峰忽然大聲叫。


“什麽?”


“走吧!相信我,留哥兒,你不能再留下來了。我是你朋友,我不會害你的!”磊峰說完,站起來快步離去,臨出洞時又回頭看了留哥一眼,“如果我不是有了老婆孩子,


真想跟你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留哥看著磊峰的身影消失,心中思忖:“磊峰說他不會害我,那麽......有誰要害我嗎?”


留哥匆匆趕回家中,見母親還是在縫補衣裳,父親依舊外出未歸,和他先前出門時並無不同,可是他的心裏卻生出了不安。他伸手取過茶具,先倒杯茶讓自己冷靜一下。


“留哥,出來。”


一群地狼一擁而入,留哥放下杯子站起來,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族長要見你,跟我們去!”


“好,”留哥邁步就走。


“且慢。”領頭的地狼攔住他,舉起一個杯子,“喝了它再去。”


“不,我剛剛喝了茶,謝了。”留哥眯起了眼。


“靜石兄在族張那裏。”那名地狼看著他說,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爲對留哥來說,這一句已經足夠了。


“你們......我爹......”留哥握緊了拳。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曾經引以爲豪的族人們竟然會幹出這種事來。


“快些喝了,我們走。”


“哈哈哈哈哈......”留哥放聲大笑,“我竟然能讓全族上下如臨大敵,也算值得了!拿來,我喝!”


那名地狼把杯子遞給他,看著他舉到嘴邊,暗暗松了口氣,其實什麽族長在等,什麽喝了就走都是爲了讓留哥精神鬆懈,那杯水中的毒只要沾到唇齒,就足夠他送命了。


留哥舉著杯子往嘴裏送去。


“留哥兒。”


“娘。”留哥沒有回頭,“我去見族長和爹,您等我們回來,然後咱們一起走,去人間界。”


“你爹在哪里?”庚娘走過來問。


“靜石兄在族長那裏,正等留哥去呢。”


“是嗎?”庚娘臉色蒼白,凝視留哥片刻,伸手拿走了他手中杯子,“他們用你爹來威脅你喝毒藥?”


“是......”


“你們竟然會做出這種事,簡直丟盡了地狼的臉!”她一轉身指著那些地狼怒駡,“你們這些齷齪的小人,不分是非地爲難一個孩子!你太小看我們一家人了,


靜石他是個大丈夫,他會不惜一切保護兒子的,所以他根本不在族長那裏......”


她一仰頭,一滴淚水滾出了眼圈:“你們一開口我就知道,他已經死了,爲了保護自己的兒子......”


“不會的!娘!爹不會死的!”


“看看他們的臉,看看就知道!是他們逼死你爹的,他們爪子上還沾著你爹的血呢!”庚娘伸手指著地狼們。


地狼們有的低下了頭,有的移開目光,有的後退著,把手縮了起來。


看著他們的動作,留哥的心一下子涼透了:“你們殺了我爹......他是和你們一樣的地狼啊,你們朝夕相處了這麽多年,竟然殺了他......”


“拿下!”領頭的地狼一揮手,衆人向留哥包圍過來。


“留哥兒,娘不能再陪你去人間界了......”


“娘!”留哥猛回頭,看見庚娘已經把毒藥喝進口中,驚慌之下大叫起來,“娘!你幹什麽!”他急忙伸手把杯子擊落,可是庚娘已把杯子裏的毒藥喝了一大半。


“娘,你怎麽樣?”留哥抱住母親,取出丹藥往他嘴裏塞。


“不用了,我跟你爹約好了,生同寢,死同穴,我們......留哥兒,快走吧,別讓我們拖累了你......去人間界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地狼族已經不是你的家了......”


“娘,爹一定還活著,我帶您去找他!”


“我知道他不在了......我知道他......走,你走吧......”庚娘的嘴角露出一抹悽楚的笑意,伸手拂拂留哥的臉。


留哥硬往她嘴裏塞了幾顆丹藥,抱起她向門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庚娘頭一軟,在留哥懷裏停止了呼吸。


“娘,娘!”留哥嘶叫著,怒視著眼前的地狼,“我爹呢?我爹在哪里?”


“殺!”地狼們各執兵器包圍上來。


“你們害死了我爹娘。”留哥殺機蓋過了怒氣,反而冷靜了下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是你們的族人,我要你們給我爹娘償命。”


當留哥的利爪插入第一個地狼的胸口時,地狼們發出一片經呼,他們雖然想除掉留哥,卻從沒想過留哥會殺害族人。可對此時的留哥而言,殺戮是他宣泄悲痛的唯一手段了。


一個,兩個......


血、肉、殘肢......


留哥記不清自己殺了多少族人,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幹什麽,只是一個勁兒向前沖去著,沿路殺死任何一個人敢阻攔自己的生物。他期待在下一刻,


靜石持著長劍的身影出現在前方。


一個地狼揮斜刺過來,留哥側身閃過,想也不想地揮爪過去,利爪將抓到對方臉上時,他看清了對方的臉。


“糕兒......”


留哥一撤身體,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改變了自己的攻擊方向,饒了這個以前的好友一命,接著就感到腹部一陣巨痛,竟然是糕兒趁著他手下留情的機會,挺劍刺進了他的小腹。


“糕兒!”留哥暴喝一聲,舉爪抓下去,糕兒根本來不及閃躲,卻毫無懼色看著他等死。他敢上前阻擊留哥,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可惡!”留哥半途又收回手,轉身向另一個方向拼殺,卻覺得手臂一麻,竟把母親的屍體脫手掉在地上,他附身去抱,腿一軟險些摔倒。


“劍上有毒!”留哥心中一驚。


一個高大的背影擋住了他的去路,留哥擡起頭,看見執劍而立的,正是磊峰。


“磊峰,他中毒了,快殺了他!”四周都傳來呼叫聲,留哥甚至分辨不出是誰在喊。磊峰舉劍劈下,留哥擡手一格,就見磊峰的劍反彈回去插入了自己的骨頭。


磊峰踉蹌一下,在留哥耳邊低聲催促:“快走!”然後退了下去。


看到連磊峰也受了傷,地狼們一時不敢再向前沖。


毒在留哥全身漸漸散開,他晃晃頭,看著黑鴉鴉圍上來的地狼和母親正被拖走的屍體,一咬牙,手在空中虛劃,大喝:“雷!”


一團巨雷向地狼們滾過去,在地下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響,雷聲電光過後,留哥早已不見了蹤影。


地下岩洞中,留哥綣在一角,他身上的毒性和傷勢超過了自己的想象。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雖然留哥吃了木聽濤的丹藥,傷勢卻依然有加重的趨勢,傷口甚至開始發出惡臭。


地狼們一定在四處搜捕他,留哥明白自己應該儘快逃離這裏。但父母的遺體還在族人手中,他怎麽能一走了之?


“你果然在這裏。”


留哥一下子跳起來,全神戒備。


“這裏是當年靜石教你練武的地方,大家都去地面上找你了,但我認爲你一定在這裏。”


“沈珠......”


沈珠手中握著一些瓶瓶罐罐,帶著複雜的表情走向留哥。


“你要來殺我嗎?”留哥口中泛起一絲苦澀。


“我怎麽能殺自己的朋友?”


“沈珠......”留哥心頭一熱,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握住他的手。


“不怕我趁機給你一刀?”


“那我也認了。”


“爲什麽啊?留哥兒,爲什麽事情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我沒有做過壞事,是他們苦苦相逼!爲什麽非要把我逼上絕路,沈珠,我從來沒有出賣過地狼族!”


沈珠回握住留哥的手,苦笑著說:“就算所有人都懷疑你,我也相信你。我相信自己看朋友的眼光。”


“朋友......”留哥沒有想到過還能從地狼口中聽到這個詞,眼睛裏湧出了淚水。


“這是我偷來的,不一定解得了素辛師父下的毒,可是......你拿去用吧。”沈珠把手中的藥塞給留哥。


木聽濤的丹藥都解不開留哥身上的毒,更何況是沈珠拿來的這些尋常藥物?可留哥還是任由沈珠幫他包紮傷口。


沈珠一直沈默著,直到幫留哥處理完所有傷口,才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說:“走吧,再不走你也死在這裏的。不要試圖去向九尾狐求救,去那邊的路已經被族人看守住了。”


“沈珠......”


“留哥兒,你要保重,這是我最後一次把你當做朋友了。”沈珠後退了幾步,掰開了留哥的手。


“不,沈珠,你是我一輩子的朋友,永遠......”


“不行。”沈珠含著淚搖搖頭,“你昨天殺害的族人中,有我妻子的弟弟。”


留哥一下字愣住了。


“我回去後就會告訴族人你的下落,也會出現在下一批追殺你的族人中,所以你趕快走吧。”他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叮囑,“留哥兒,


千萬不要死在我的手裏,好好地活著,到人間界去吧。”


“沈珠!”


沈珠再沒有回頭,消失在了茫茫大地中。


“沈珠......”留哥向他消失的方向追了幾步,又被兩個地狼攔住,他們已經在旁邊站了很久,只是在等著沈珠離開。


“舅舅,外公......”留哥看著眼前被攙扶著的地狼老人和那個熟悉的中年面孔,喃喃地叫。他和任商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幾乎忘了這位元雖然沒有血緣關係,


卻曾同樣疼愛過他的‘外公’了。


老人一下子掙脫了攙扶,沖過來狠狠給了留哥一記耳光:“你這個小畜生!你還感回來,你外婆已經爲你哭瞎了眼,你還敢回來害你爹娘......”說著號啕大哭起來。


“外公......我對不起您,對不起我爹娘......”留哥跪在面前,雙手摟住老人的腿,放聲痛哭,“外公,您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我苦命的女兒啊......我苦命的留哥兒......”老人抱住留哥,祖孫二人哭成一團。


旁邊的舅舅也抹著眼淚,但他總算還撐得住,讓祖孫二人哭了一會兒後,把他們拉起來:“爹,別哭了,該讓留哥上路了。”他從袋子裏拿了一個罎子遞給留哥,


“這是二姐和姐夫的骨灰,你帶走吧。”


“爹,娘......”留哥用頭碰著罎子,哭得死去活來,“我不走,我和爹娘死在一塊算了......”


“你還敢說這種話!你爹娘是爲什麽死的,你還不給我滾!”老人揮動拐杖,一仗仗向留哥打了過去,留哥任憑他一下一下打著,不住地磕頭,卻就是不走。


“留哥兒,你非得把我也急死嗎?”老人捶胸大喝道。


“留哥兒,走吧。只要人生在世,也許還有能見面的日子。”舅父也流著淚勸留哥快走。


留哥思忖片刻,終於轉身沖進了茫茫大地......


留哥跌跌撞撞地來到他和任商在人間界的‘家’門口,再有支援不住,摔倒在地。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多達百餘處,很多被帶毒兵器造成的傷口中流出的黑血都結成了硬痂,最初也是最重的那道劍傷已經開始化膿、腐爛,


使他整個身體都散發著死亡的味道。


腳步聲快速接近,留哥知道是地狼們追上來了。爲了除掉這個‘叛徒’,他們竟一直從地下追到地上,從青丘之國一直追到了人間界。


留哥一手緊緊抱住父母的骨灰,向埋葬任商的地方爬去。死,他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外公死了,爹娘死了,他早就不想活了,但是,他至少要和家人死在一起。


“在這裏,找到他了!”


“殺!”


“千刀萬剮!”


留哥掙扎著向前移動,一名地狼踩住了他的背。


“希望不是沈珠......”這是留哥唯一的想法。


“不要殺他,帶他回去處置!”素辛的聲音傳來。


“是,先生,我只砍斷他的手腳,免得再生變故。”這是執珂的聲音。


要死就死在這裏!留哥猛一挺身,想反抗幾招,讓他們在這裏殺了自己。


看留哥突然動了,地狼們紛紛戒備起來,


“你們在幹什麽?誰讓你們到這裏來的?”一個聲音在地狼們頭上響起。地狼們擡頭去尋找聲音的主人,但是注意力依舊在留哥身上。


“原來是一群地狼,我不喜歡......”葉靈從樹上跳下來,“我問你們話沒有聽到嗎?”


“請問這位前輩,是不是我們有什麽冒犯之處?”領頭的地狼向她行禮。地狼們看得出她是個法力高強的妖怪,雖然現在滿心的殺機,但還是必恭必敬地回答她的問話。


“你說呢?”葉靈眉毛微微一揚,“誰讓你們來我的山裏的?”


原來這裏是她的地盤。


地狼們恍然大捂,對於稱霸一方的妖怪來說,外來的妖怪侵犯自己的地盤確實是件很令人惱火的事,難怪葉靈這麽不友善。


領頭的地狼忙向葉靈賠禮:“我們來自青丘之國,不知道這裏的規矩,您千萬不要見怪,我們這就離開。”他使個眼色,一名地狼伸手去拖已經無力抵抗的留哥。


“等一下。”葉靈這才發現地上還有一個地狼,她制止地狼們,提著裙子小心地避開地上的血迹走到留哥身邊,“這個黑色的小狗好眼熟,好象聽濤養的那只啊......”


她嘟囔著,一揮手,整個山林的樹木開始發出陣陣共鳴,如同林濤一樣蕩漾開去。


一道綠光從山林中飛出,落在葉靈身邊,化成了一名男子。


“靈兒,你叫我?”


“這個小狗......”葉靈用腳尖點點留哥。


“留哥兒......”木聽濤驚訝地俯下身,“你怎麽了?怎麽會傷成這樣?”


“木大哥......”留哥兒昏昏沈沈的,依稀認出了木聽濤。


“別怕,我馬上救你!”木聽濤連忙給他把脈。


“這位前輩,他是我族的叛徒,請您准許我們把他帶回去處置。”


“他是我的兄弟,什麽時候成了你們的人!”看到留哥的傷勢沈重,木聽濤怒火中燒,“是誰傷他的?自己站出來,我饒其他人不死!”


“木大哥......他們是......我的.......族人...... ”不管有多少恩怨,留哥還是不願意看到族人們死在,木聽濤手上。


“那就快滾!”木聽濤擺擺手,“別讓我在人間界再看到你們。”


“交出我族的叛徒,我們立刻就走!”地狼們千里迢迢追來,怎麽可能輕易放棄。


“滾!”木聽濤本本不想再和他們說話,袍袖一揮,無以記數的松針從他袖中飛出,像鋼針一樣向地狼們射去。


地狼們抱頭鼠竄,飛快地逃走了——強者爲尊,強大者什麽都是對的,這是每個妖怪都明白的道理。


“木大哥,我爹娘......我爹娘......”留哥抓住木聽濤的衣襟,說了幾個字,身體一軟昏了過去。


木聽濤手忙腳亂地救治著留哥,葉靈在旁邊托著腮看了一陣子,伸手拽拽留哥毛茸茸的耳朵說:“你想養就養吧,看起來好象也很可愛。”說完便站起來走開了。


就這樣,留哥離開了故土,失去了親人,開始了他和葉靈、木聽濤一起生活的歲月......


天色已經濛濛亮了,太陽的光芒從地平線下面透出來。


劉地捏熄最後一枝煙,把煙蒂從樓上丟了下去,回頭看著木立在身後的周影問:“在想什麽?”


“幾點了?”


“六點,問這個幹嗎?”劉地看看天色說。


“我們沒有回去吃晚飯,早飯再不回去吃的話,瑰兒會生氣。”周影說出自己的想法。


劉地差點兒從樓上掉下去,睜大眼說:“這就完了?我呱唧呱唧說了一晚上,你就這麽一句?”


“......我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麽,劉地。”周影把手搭在劉地肩上,看著他的眼睛說,“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裏,真的。”


“不知道多少美女求著我去她們家住呢,我幹嗎住你家?”劉地敲了敲周影的腦袋一下。


“可是那不是家。”周影認真地說,“什麽時候都行,我的們一直爲你開著。”


“我又不走門!”劉地又打了周影一下,恢復了那種吊兒鋃鐺的笑容,拍著手說:“回去吃飯了,不知道瑰兒早飯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


“誰問你了,我才沒指望你知道呢!”


劉地和周影並肩向樓下走去,清晨的陽光正好照在他們的背上,爲他們拉長了像人類一樣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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