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楊過一先一後從「安渡老店」二樓客房的窗門中躍下,輕輕的落到店外後巷一個簷篷之上,再跳到地面。我們一落地,立即閃身到了兩根柱子之後,豎起耳朵細聽動靜。遠處便是渡頭,此時雖已入黑,不再有船艇開出,但仍是人來人往,苦力們都忙著把最後一船貨物搬抬到別處去。除了那些宏喝之聲外,附近都不覺有人。

  楊過便要移動身子,我搖了搖手,示意他多待一會。在一片漆黑之中,就只有我倆微弱的呼吸聲。

  過了大約兩炷香的時份,一個婀娜的人影投入後巷,我和楊過在黑暗之中對望一眼,都是加緊戒備。那人影走到我們前面,向上望了一望,飛身躍上簷篷。我已肯定這個身材不高的人影便是在客店中那個紫衣少女,也知道她是要從窗子中闖進我們的房間,不禁心中懊惱,便要跟著躍出,倒是楊過伸手一把拉住我。

  半晌,聽得那少女在上面輕噫了一聲,料想她發覺我和楊過都不在房裏,接著便看到她重又躍了下來,一邊四處張望一邊退出了後巷。楊過小聲道:「我輕身功夫較好,讓我來跟他,沿途我會留下記號的了。」說著,從柱後躍出,迅即隱沒在黑暗之中。

  我又再爬上簷篷,然後打開了窗子,突然聞到一陣香味,只覺頭腦昏暈,連忙抓著窗邊才不致掉了下去。慌張之間閉氣不吸,轉念一想,已明其理,剛才那少女一定是躲在窗邊對房間用了迷煙之類下三濫的把戲才爬進去,心中不禁勃然大怒。

  我待了一會,才走到鎮上逛著,這個時份已沒有其他人在街上留連的了,只有幾個苦力般的人物在樹底喝著酒。我仔細留意四周,終於給我發現在一處牆角被人用石頭之類的硬物刮了一道痕跡,旁邊還刮著個箭嘴,指向另一邊。我依著指示的方向走,果然在不遠處又有另一個標記和箭嘴,指示我轉變方向。

  如此這般在鎮內拐了數拐,已經出了風陵渡這個小鎮。我見到記號刻到一棵大樹的樹幹上,指著河邊一個淺灘,只得依言走去。

  來到黃河之旁,在夜裏那如萬馬奔騰的河水不斷拍打上淺灘,發出巨響,活像一候黃龍在黑暗之中翻滾。我舉目細望,隱約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小山坡,臨河一面卻直上直下,儼如一座小峭壁,上邊有十數棵松樹,中間立著一座大宅,但漆黑中看不真切,於是便向那邊走去。

  當我走上山坡後,上面果然有座宅子,雖說不上太大,比起南京焦家大宅還要相去甚遠,但一看也知道是個富戶人家。在大門旁掛著兩個碧紗燈籠,門上一塊橫匾,上面龍飛鳳舞的著四個大字:「風陵奇蹟」,旁邊還有一行小字:「顧炎武親題」。

  正當我看得嘖嘖稱奇之際,一隻手突然後我背後伸出,搭上了我的肩頭。我心中一驚,肩頭一擺將那手掌擺甩,左肘微抬,已撞向身後那人胸口。那人輕易伸手托住我的手肘,我更不打話,右手順勢一挫,以天下第一劍的劍柄攻向那人。

  「易一!是我!」楊過的聲音從後傳來,隨之也捉住了我的右腕。我回過頭去,果然便是楊過。我還未開口說話,他已經拉著我往後退,隱身在一塊大石之後。

  我大感驚奇,問道:「那小妮子呢?」楊過指了指那座宅子,我說道:「是那間屋子的主人?」楊過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神情,我還未會意,已聽到屋內一聲嬌叱,然後有兩條黑影先後躍出了牆垣。

  先前一人甫一著地,後邊跟著的那人已出劍從後攻到。前面那個人不敢怠慢,一個大轉身,手中短刀已然劃向持劍那人的手腕,持劍的那個人手中劍圈了一圈,避過了那柄短刀,卻也刺不中對方了。我從石後探頭而出看得真切,不禁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大門旁的燈籠照得清清楚楚,那個握著短刀的人正是身穿紫色衣衫,在客店中放毒蜘蛛咬人,又想偷襲我和楊過的少女。

  這時候,大門給打了開來,又有兩個人從屋內走出,亦是手握長劍,連同先前那人團團把紫衣少女圍住。

  這三個人清一色是女子,年紀都不算大。當先跟著紫衣少女躍出來的那個女人看似較為成熟,約莫十八九歲,一臉文秀;而另外兩個看來和那紫衣少女年紀相若,若莫十七八歲,其中一個溫柔賢淑,另一個則是滿臉倔強的神色。

  「喂!你深夜闖進我『奇蹟山莊』,就想一走了之?」那神情倔強的少女瞪著紫衣少女,冷笑著道:「未免太妙想天開了。」

  那紫衣少女「嘿」的一聲,嘲笑道:「如果本姑娘要走,諒妳這跛子也追我不上!」那倔強的少女雙眼像是要噴出火燄,沉聲喝道:「看招!」手中長劍向前遞出,和對方交上了手。這麼一來,我察覺到她果然是左腿微拐,可能是以往跌斷過腳而未有妥善處理所引起的後遺症吧。

  我哼了一聲,說道:「雖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這小妖女隨便拿人的缺點來開玩笑,品性的低劣可想而知。」雖然我並不想用「小妖女」來稱呼一個姑娘,不過她也是心腸太差,令我不其然的十分反感。楊過道:「剛才我跟蹤她來到這裏,卻見她偷偷的躍進屋子,料想也是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便在外邊埋伏。豈料屋中也是會武的人,看來不用我們出手。」我望了兩望,說道:「論武功那小妖女不是對手,只怕她忽施詭計,出手傷了另一位姑娘……」

  本來那紫衣少女武功不高,但仗著對方行動不便而自己移動較迅捷,多次避過對方的攻擊,只是長此下去她沒有可能打敗對手的。我見她的眼神盡是焦慮和陰險,知道她就要使出詭計,也不理楊過的反對,從大石後邊一躍而出。果然,我還在半空,就已見到那紫衣少女右手短刀疾攻,左手從懷中掏出暗器,向對手射出。兩個人相隔甚近,而且又在黑暗之中,那左腿微跛的少女根本看不見有暗器,若非我居高臨下,身在大石後只怕亦是一無所覺。

  我不待細想,在半空中用力一推,把那少女推了開去,堪堪避過那一把暗器,同時天下第一劍連劍鞘重重敲向身穿紫衫的少女手腕,啪的一聲,短刀落地。

  那紫衣少女大是憤怒,左手又是一揮,這次擲向我的卻是先前見過的那種黑色蜘蛛。我想要退後,那蜘蛛卻在中途被人用掌風擊落,原來楊過亦跟著我跳了出來,及時把那蜘蛛打死。

  紫衣少女望了望我,吼叫道:「又是你倆?怎麼硬是要跟我過不去,壞我大事?」

  我冷笑道:「如果妳不是來到我們房外要下迷煙,我們原是不知妳到哪裏去了。怪只怪妳太過貪心,而且毒辣吧。」

  那三個女子重又圍了上來,看到地上那隻黑蜘蛛和數根釘在地上的黑色毒針,都是又驚又怒:「妳偷進『奇蹟山莊』,還要對我們痛下毒手?好狠毒!」

  我一抖手中長劍,說道:「這女子在客店中隨手便用毒蜘蛛傷人,如果不是我倆出手相救,那人只怕已給她害死了。於是跟蹤著她來到這裏,不想又看見她在此行兇,忍不住出手阻隢,希望幾位不要見怪。」

  較年長的那個女子躬身說道:「你救了我的雙妹,感激還來不及呢。」

  紫衣少女叫道:「別胡弄人了!自說自話的不把人放在眼內!我和你們勢不兩立!」

  「喂!妳這個姑娘太過不知好歹了,」那個腿上有缺憾的少女忍不住說道:「妳擅自闖進別人的地方,還隨便出手行兇傷人,那是大大的理虧,如今竟惡人先告狀?咱們別理會她,先給她一點教訓為是。」

  「哼哼!我諒妳這個跛子也不夠膽動我一條毫毛!」那紫衣少女大刺刺的說道:「看我師父放不放過你?」

  「啊!原來還有人在後面撐腰,怪不得死到臨頭仍如此口硬!我就先殺妳,看是妳這惡毒丫頭先死還是我先遭殃!」由於多次被出言侮辱,那腿上微拐的少女也動了真火,要上前動手。我聽出了點因由,伸手阻止,說道:「慢著!妳師父是誰?」

  那被我阻住的女子叫道:「這是我『奇蹟山莊』的事情,不由你來多管!」我抱拳微笑說:「在下不是有意插手,只是這小姑娘確實有點鬼門道,加上她又惹我在先,因此在下想問個明白,希望姑娘別介意。」

  「雙妹,我們總不能就此殺了她吧。我不想多事,而這位少俠剛才又救過妳,我們就賣一個人情給他,讓他處置這姑娘。」那個較成熟的女子柔聲說道。那少女緊握著長劍,就這樣一走了之又不甘心,但又無計可施,想不良久,才老大不情願的點頭:「算是便宜了她!」

  那紫衫少女瞪著我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冷笑。

  那較成熟的女子對我和楊過說道:「得蒙兩位出手相助,救了我『奇蹟山莊』的人,本來實在應該請兩位進莊用茶。只是敝莊莊主不在,小女子亦不敢擅作主張。」

  「姑娘又何需客氣?」我笑著說道:「我和這位楊兄弟亦是受到她的作弄,因而追到這裏來。就算三位姑娘不出手,我們還是要把她懲戒一下。」

  那女子也是臉露微笑,問我和楊過道:「未請教兩位高姓大名,好讓我們在敝莊莊主回莊後告示他。」我拱手道:「在下華山派易一,」又指了指楊過:「這位是……古墓派的楊過楊兄弟。」

  那左腿微拐的少女問道:「甚麼?古墓派?」楊過揚了揚眉:「怎麼?姑娘聽過我古墓派的名字?」那少女搖了搖頭,說道:「怎麼……怎麼會?我不過……聽到名字古怪,隨便問起……」楊過笑道:「是麼?那你們『奇蹟山莊』的莊主是誰?還有,在下能夠有幸得知三位姑娘的芳名麼?」

  那較成熟的女子說:「敝莊莊主姓李,至於我們……」左腿微拐的少女搶著道:「別看她斯斯文文的,年紀又不大。這位可說是『奇蹟山莊』的管家了,她也姓李,閨名叫做文秀……」

  那叫做李文秀的女子果然是人如其名,表裏一般。她拉了拉那正在說話的少女:「雙妹……」但那少女卻不理會她,逕自說道:「本姑娘叫做陸無雙,那位也是我的姐姐,姓曾,單名一個『柔』字。」

  左腿微拐的少女叫做陸無雙,而另一個神情溫柔大方的女子則叫做曾柔。我和楊過都作揖道:「李姑娘、曾姑娘、陸姑娘。」

  那紫衣少女在我們五人包圍之中,一直沒有妄動,這時忍不住道:「你們勾搭夠了沒有?本姑娘要走了!」

  我喝道:「想走?沒這麼容易!」陸無雙也是大怒,罵道:「狗口長不出象牙!我先把妳的舌頭割下來!」那紫衫少女一挺胸:「妳敢?」

  我走前兩步,伸手扣住那少女的脈門,不理會她叫喊和喝罵,轉頭對李文秀說道:「待貴莊莊主回莊,就說華山派易一無緣得睹英顏,甚是遺憾,希望日後還能有相見之日。三位姑娘,替我多多拜上貴莊莊主,咱們就此別過。」

  李文秀、曾柔和陸無雙都拱手為禮,目送我們三人離開。

  

  

  那紫衣少女被我用力扣住雙手,雖然不斷掙扎,但嚐試了一炷香的時間,已知道是掙不脫的了。突然,柔聲說道:「這位少俠嗎?我已經知道錯了。你的武功在我之上,我不能和你對抗。你就放了我吧。」

  我和楊過對望一眼,楊過笑著說道:「隨便說兩句話便想要走,天底下沒這麼便宜的事吧。」那少女又微微一掙,嗔道:「喂,你弄痛了我啦!放鬆一點可以嗎?我跟著你不走啦……」我舉起天下第一劍,用劍鞘重重的敲了她的頭頂一下:「妳少和我來這一套!我豈是客店裏頭那個魯妄的漢子可以相比?看妳年紀輕輕,還不知道有沒有十六歲,便學人賣弄美色,一個姑娘怎能如此狡猾陰險,不知自愛?」

  那少女見用計不成,竟發起狠勁來,一邊瘋狂掙扎一邊大叫道:「你以為自己是誰?本姑娘要用美色來迷惑你?不要笑死人了!」

  「說得也是。」楊過笑著說道:「妳嘛,老實說不算貌醜的了,但說到美色,那也是要求太高啦。」那少女年紀雖然不大,但卻是一個美人胚子,楊過竟然如此說她,自是存心要氣弄她的了。果然,那少女大怒,叫罵道:「你這醜八怪,憑甚麼說本姑娘?看我毒死你……」

  我皺住眉頭,說道:「楊過,這人像是瘋婦一樣,如何能帶她回風陵渡口?」

  「你這個呆子,我們押她回去幹甚麼?」楊過指著我笑道:「難道真是貪戀她的美色嗎?不過是不忿氣要懲戒她罷了。還有就是弄清楚她的底細。」轉頭問那少女道:「喂,小姑娘,妳的師父究竟是誰?剛才闖進『奇蹟山莊』為了甚麼?為何要到處惹事生非?」

  「哼?我為甚麼要答你?」

  「妳答了,而我們滿意,自然放妳走。妳要知道我和妳不同,不會無故生事,之所以跟蹤妳到『奇蹟山莊』,也只是求個明白。」楊過說道。

  那少女上上下下打量了楊過好一會,忽然「哈」的一聲笑了出來:「我就不信你可以不放我。就算我師父不來,一到天亮給人看見兩個男人押著一個良家婦女,真是清水也洗不清了。」

  我怒道:「妳算是那門子的良家婦女?好!我就偏不放妳……先把妳綁在樹上,到得晚上再來嚴刑拷問,看妳嘴硬到何時……」楊過搖手阻止,說道:「這也太過費時失事。嗯,既然這位姑娘那麼喜歡和男人鬥酒和貧嘴……我們就把她的衣服脫光,再綁在樹上,那也不用回來審問了,譬如說,告訴那個被妳放蜘蛛咬傷的男人妳給我們制服了……」

  那少女臉色為之一白,卻立時回復正常:「你夠膽?好啊!要脫便動手吧!無膽匪類……」楊過哈哈一笑,突然右手一探,那少女的腰帶已被扯了下來。我和那少女也是一呆,想不到楊過竟然真的動手,就這麼一瞬間,那少女摔脫了我的手,伸手想去搶回腰帶。我回過神來,天下第一劍連劍鞘向她的胸口推去,把她壓在一棵大樹的樹幹之上,動彈不得。

  「你們兩人……你們兩人……」那少女臉上第一次流露出驚慌的神色,說不出話來。楊過又伸出了右手,我在一旁看得直皺眉頭,不過回心一想,這卻是最好的辦法。對付旁門左道,畢竟不能用一般的法門。這少女非常邪門,看來背後真的可能有甚麼陰謀,實在是有查明的必要。

  眼見楊過要伸手到她的衣襟,我說道:「我們二人不是輕薄之徒,只是要探知妳的動機和用意罷了。話說回來,把妳的衣服脫光之後我們也不會幹些甚麼,如果到時妳還是不肯說便算了,不過,把妳綑綁在樹上以示懲戒仍是要的。」

  少女大概想起自己一絲不掛綁在樹上的模樣,大叫道:「住手……給我師父和師兄知道你們對我所做的事,他們一定不會放過你的!」楊過瞪了她一眼,道:「無名小輩我也不怕他!」說著,雙手已抓住她的衣領。

  「放手……你敢小看星宿派,早晚會知道後悔!」那少女驚叫道。

  「星宿老怪是妳甚麼人?」我拉住了楊過,第一時間追問。

  星宿派的星宿老仙,南賢在向我提及天下高手的時候,曾說個這個名字,雖然他沒有進一步介紹,但由於我害怕將來有機會遇上這些武林高手,因此也留上了心。

  「你夠膽如此稱呼我師父!他老人家可是大仙來的,一根手指頭……不!吹一口氣已足以把你兩人給吹倒!」那少女好像壯了膽子,罵道:「嘿嘿!既知道我師父的厲害,還不快快放下本姑娘,好好賠罪?」

  「甚麼老仙老怪,我楊過不知道!」楊過見她態度又再惡劣,說道:「先把你脫個精光再算。」

  我再次拉住了楊過,說道:「好了,星宿老怪或許武功甚高,但華山門下,甚麼高手未見過?『君子劍』武林中多大的名頭,妳沒聽過嗎?」楊過推開了我的手,問那個紫衣女子道:「妳在客店傷人,用迷煙想搶我的『玉蜂漿』,還有夜闖『奇蹟山莊』,都是那老仙老怪指示的嗎?」

  「這是我自己的主意!」她說道:「殺個把人,拿想要的東西,又何需勞煩我師父?星宿門人哪一個不會做?」楊過怒極:「這麼可惡的丫頭……」我搶著說道:「楊過,不用和她起甚麼衝突。星宿派畢竟只是旁門左道,我們不用理會。」

  楊過把我拉近他的身邊,細聲問道:「你害怕了嗎?」我苦笑著搖頭:「說不上甚麼怕不怕。只是……我們犯不著為了這種小事和星宿派交惡。我想,這丫頭算是已經得到了教訓,我們還要在中秋前去到南京,現在離開河北也就是了。」

  楊過定定的望著我,半晌,才道:「好吧!由你決定。」

  我轉頭對那少女說道:「你們星宿派在江湖上算是有名的旁門左道,我華山派也是名門正派,如果你們行事還是如此無恥陰險,我們早晚總要在手底下見真章,究竟誰怕誰仍是未知之數。今日之事,反正我們也先後殺了妳的蜘蛛和奪去妳的短刀,姑且放妳一馬,以後妳好自為之了。」

  那少女惡狠狠的瞪著我,既想反唇相譏,又怕我和楊過改變主意不讓她走,只好忍住不說話。楊過冷笑一聲,把手上那條腰帶隨手拋到地上,轉身就走。我又望了她一眼,不禁嘆了口氣,跟著楊過離開,回風陵渡口去。

  天色逐漸發白,在東邊隱隱已是金光萬道,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喂!易一……星宿派是甚麼東西?那個老仙還是老怪,是個厲害人物嗎?」楊過邊走邊問。

  「我不太清楚……一年前,曾經聽一個前輩論及當今武林的高手,這個星宿老怪算是一個人物。我只知道星宿派大約是西域的門派,平日少有涉足中土,不過,依那位前輩的口氣,實在有獨到之技,不能小窺。」

  「你害怕和他們作對?」楊過淡淡的問。我不滿的說道:「我只是客觀的審度形勢而已。其實,星宿派極少履足中原,或許根本就沒有機會和他們相遇。那位姑娘性情雖然狠毒,難道我們就要殺了她,還是真的把她脫個清光?」楊過想起當時的情形,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說道:「要不就是放過她。既然決定了放,我就不主張作無謂的口舌之爭,招致甚麼不必要的麻煩和禍患。」

  「你比我穩重,」楊過說:「我做事從來不顧後果。」我苦笑道:「你說我穩重?嘿嘿!我第一次聽到別人這麼評價我。不過,相對你來說可能是比較穩重…… 其實我又何嚐不想任性一下,只是我身上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辦罷了。唉!一言難盡。」楊過拍了拍我的肩頭,說道:「雖然你不說,但我知道你有一個大難題。」

  「相信我,那是你所不能幫到我的。」我搖頭嘆氣。楊過點了點頭,道:「所以你沒有說,我也沒有問。不過如果有甚麼事情需要幫忙,你知道我是義不容辭。」我「嘿」地笑了一聲:「就正如我說要陪你找到小龍女一樣?我和你同行,並不是要這種回報。」

  我這樣說當然是言不由衷了,但楊過毫不察覺,反而對我說:「我楊過不懂得回報別人,我只是做我認為值得去做的事情。」

  回到安渡客店,洪勝海早已在房中恭候,這令到我和楊過大感愕然。

  「為甚麼你會在這裏?」楊過在房中坐下,皺眉問道。洪勝海旁若無人的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說道:「我想了一晚,覺得那妖女不會就此罷休,晚上一定會動手,於是打算再提醒兩位少俠……」楊過冷笑道:「你認為我們會著了人家的道兒?」洪勝海聽出了楊過的語氣不善,臉上才有些惶恐,說道:「不敢。兩位年紀輕輕,武功已練到這種地步,那不是洪某所能企及的了。只是兩位江湖經驗尚淺……」

  我笑著揚了揚手上的天下第一劍,道:「事情已經解決了。那妖……那姑娘已被我們打發走了。」洪勝海噫了一聲:「真的?她是……」

  我想起了甚麼,問道:「看來你對自己的江湖經驗很有自信,卻被那姑娘擺了一道,這怎麼說?」洪勝海尷尷尬尬的道:「又有誰料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竟然會如此兇惡狠毒?」我說道:「如果你知道甚麼是星宿派,就不會覺得意外了。」

  洪勝海身子一震:「星宿派?她是星宿派?」

  楊過和我對望了一眼,問他道:「你知道星宿派?」洪勝海乾吞了一聲,點頭道:「江湖上,稍年長的人都應該聽個『星宿派』這三個字,但那說不上認識……在下早年曾在西域生活過一段時間,才真正知道星宿派的事。」

  楊過和我齊聲問道:「你知道甚麼?」洪勝海卻自顧自的說道:「怪不得會用到毒蜘蛛了,好手段!」

  楊過不耐煩的追問:「星宿派是用毒的名家?」洪勝海搖頭說道:「如果只是用毒,那不過是五毒教之流而矣。星宿派是將毒練成毒功,諸如毒掌之類,極是陰損狠辣。除了毒功厲害之外,星宿門人都好像著了魔一樣,為星宿老怪賣命。而星宿老怪及派中幾個大弟子,更是武林中擁有真材實學的一等一好手。」

  楊過說:「聽說星宿派是西域門派?」洪勝海點頭:「是,星宿老仙姓丁,早年在西域的其中一個海子星宿海旁立派,所以就叫做星宿派。」楊過又繼續追問道:「哪你猜到那少女來到中原是幹甚麼?」洪勝海對此卻茫無頭緒。

  我拍了拍手,說:「你的確已經知道很多東西了。」

  楊過盯著洪勝海,問:「你經過風陵度口,是要到哪裏去?」洪勝海呆了一呆,神色有些尷尬,支支吾吾的。我不知道楊過的用意,心想楊過雖然放蕩形駭,做事率性而行,其實他的心思很快捷和慎密,經常留意到一些我忽略了的事情。相反,我為了「回去」而一改本身性格,做事步步為營,前思後想,奈何我自己一向都是粗枝大葉,因此總是吃力不討好。

  洪勝海見我倆都緊緊盯著他,竟會不好意思,說道:「兩位少俠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本來無事不可對兩位坦白……但這件事實在是無關重要……在下……」

  楊過笑了起來:「我倒不在意你幹甚麼……不過,你既然身懷重要之物,又有緊急要事,行事應該加倍小心,莫要為女色而誤了大事。」洪勝海一時之間睜大了雙眼,好像見到了惡魔一般望著楊過。我站在一旁,竟然不知道所以,便問:「好了,你倆到底在打甚麼啞謎?」

  楊過指了指洪勝海的肚子:「你把一件物事那麼小心的綁在腹部之上,那一定是十分要緊的了,我在想,那姑娘會不會為了得到那物件而出手傷你的呢?經過昨晚的審問,才知道不是。」

  洪勝海神色古怪的摸了摸肚子,半晌,才道:「這……她絕對不可能知道……也不可以讓人知道……」我聽出了一個頭緒,問:「洪勝海!你在為誰辦事?」

  洪勝海給我嚇了一跳,道:「少俠……這……這是在下的私事,和兩位絕對無關!」

  我知道他所言屬實,但因為好奇心作祟,仍說道:「所謂……江湖人管江湖事,如果你是幹壞事的,我就要管上一管。」

  洪勝海看來為人很是直率,忍不住叫道:「這不是江湖事!」

  我徒地一呆,見洪勝海慌張的掩著嘴巴,心想道:「不是江湖事是甚麼?」徒然間靈光一閃,叫道:「你為官府辦事!」楊過「啊」了一聲,問道:「好好一個學武之人,和官付勾結甚麼?」

  「今天下五分,中有大宋和大清,南有大理,西有西夏,北有蒙古。還有吐蕃及羅剎國在一旁窺伺,」我指著洪勝海說道:「如果你是為了大宋皇帝辦事猶自可,若然為了外族侵略我們漢人的中原,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洪勝海叫道:「你們管得太多了!」我搖頭說:「國家大事,匹夫有責。我師父提起武林中人,談到郭靖郭大俠那『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抱負,協助我大宋死守襄陽,力抗蒙古鐵騎的入侵,都是極度讚賞的。」

  楊過聽到我提到郭靖的名字,眉頭一動,但卻默不作聲。

  洪勝海退後兩步,乾笑道:「在下的性命是兩位少俠所救,大恩不言謝,在下這就告退。」我一躍向前,叫道:「慢走!」

  洪勝海雙掌一立,問道:「少俠想怎樣?」

  「你神神秘秘的,心裏究竟打甚麼鬼主意?莫非真是幹甚麼通番賣國的勾當?」我捉住他的手腕,喝問道。

  我的太師父穆人清是個入世的人,經常派他的弟子去參與國家大事。好像派大弟子黃真去雲南監視大清國的平西王吳三桂,又叫我師父袁承志北上偵察蒙古國的動向。我平日也受到袁承志的教誨,說要學郭靖那「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情懷,因此對大宋有一種特殊的情意結,而對蒙古及西夏份外仇視。

  洪勝海雙掌一挫,說道:「這是我的事情,難道你真的要插手?」我不打話,雙手左右連抓,但洪勝海武功不算弱,竟可以接連避開。他背靠牆壁,顫聲說道:「我自知武功不及兩位少俠,請你顧念我一家老少,放我一條生路吧!」

  我啼笑皆非,說道:「我又不是要殺你,只不過是想知道你為朝廷所辦的是甚麼事情,你擔心甚麼?除非……除非你真的做了禍國殃民的事。」楊過說道:「看他神色慌張,只怕易一你料得不錯。」

  洪勝海乾笑了兩聲,說道:「現時天下由我中華大宋、滿州大清國、西夏王朝、大理段氏及蒙古帝國所瓜分,共存已有數十年。漢人散居各地,又有甚麼賣不賣國?這種形勢只怕還會維持多幾十年也不會有轉變。」

  「天下是我漢人的天下!」我盯著他說道:「滿清尤自可,蒙古人一向對我中原虎視眈眈,不能饒恕!洪勝海,你是漢人不是?你如果為蒙古人辦事,我絕不饒你!」

  洪勝海呼了口氣,道:「我不是為蒙古人辦事。姓洪的有多不肖也不會淪落到此。」

  我不知道應否繼續追問下去。雖然說我也培養出民族感情,但「回去」的意欲畢竟凌駕於所有物事之上,因此我亦有所保留,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

  洪勝海坐到桌子前面,過了半晌,終於決定把事情的始末都說出來。

  原來,在這個被稱為「金庸群俠傳」的電腦模擬世界裏頭,除了一個完整的武林系統之外,還有獨特的政治體系。遊戲版圖被五個國家所瓜分,分別是佔有中原東南區域的南宋;地域廣闊而不集中的滿洲大清國;雄據北方的蒙古帝國;霸佔西域的西夏王朝;與及在南方一隅的大理段氏。

  這五個國家之中,以南宋最為積弱;蒙古則絕對最強;大清國情比較穩定;西夏顯得極度神秘;大理卻是自給自足,不和其他四國爭雄。所以,蒙古和西夏都以侵略南宋為目標,而滿清的動向不明。三國之中,亦以蒙古帝國的侵略行動最為猖獗。

  洪勝海曾經長居西域,後來回到中原,卻一直住在大清國的國境之內。幾年前,在北京一間妓院之中,為了女人而和大清國皇宮的御前侍衛發生了爭執,給人捉住關進大牢裏面,更差點給殺了。後來,被侍衛總管多隆看中,要他為大清國辦事,並且以他的家人作為要脅。洪勝海無奈之下只得答應,這兩年來一直為大內御前侍衛在江湖中明查暗訪。這一次,他在雲南探得平西王吳三桂有造反的意圖,現正趕往北京城去向多隆報告。

  「平西王是大清國的封王,既然只是為了他們國內的事情,我們就不要管了。」我得知其中因由,對洪勝海的語氣頓時好了很多:「不過,滿人畢竟都是異族,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殊』,他也不會把你當成同類。」

  洪勝海苦笑道:「這個我也知道,只是我的一家老少都被多隆所脅持……不過他應承了我,只要我再給他多辦幾件事,他會考慮讓我離開,洗手不幹。」

  「嗯,你要好好考慮。」我說道:「話說回來,關於平西王吳三桂,江湖上不少人都對此大感興趣。看來,武林中人和政治之間的關係是有理說不清的了。」我心想,原來這個遊戲不止是闖蕩江湖那麼簡單,看來還雖要和官府打交道。

  正當我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楊過問洪勝海:「你不用兼程趕回去嗎?」洪勝海道:「正如我告訴兩位,我之所以要為滿清賣命,不過是為了被要脅的家人而矣,我哪會為了他們而如此勞心?哈哈!」楊過「啊」了一聲,又問道:「你經常南下北上吧?通常會走風陵渡嗎?」

  「也不一定……但這條路較容易走,因此每兩三個月也會經過這裏一次。」洪勝海笑道。楊過問:「那你應該聽過『奇蹟山莊』的名字了吧?」

  洪勝海側頭想了一會,皺眉說道:「叫做『奇蹟山莊』?在下未曾聽過。這座山莊是屬於江湖中人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算如何寂寂無名,我亦應該略有所聞,始終打聽消息也是我的工作。」

  我和楊過相視苦笑,其實我們自己都是一頭霧水,更徨論回答洪勝海的問題了。楊過又問:「那你知道在風陵渡口有甚麼成名的武林人物?」洪勝海搖頭說道:「風陵渡雖然熱鬧,但卻只是一個交通要道,又不是甚麼大城鎮和名山大川,怎會有武林人物住在這一帶?江湖中的地痞鼠輩倒是不少,哈哈。」

  我們陪著洪勝海乾笑數聲,不再就這個話題談下去。

  又談了一會,我千叮萬囑洪勝海,要他想辦法擺脫御前侍衛總管多隆的控制,別再為他們當探子。更警告他不要做傷天害理的事。看來洪勝海也是條熱血漢子,為了當滿洲人的走狗內心已受了不少煎熬,只不過因為家中親人受了脅制,才不得以就範。因此對我勸導他的說話大有同感,點頭不迭。

  「好了,青山不改,綠水長留。兩位少俠保重。」在安渡客店門前,洪勝海和我們拱手作別。我笑道:「此番一別,不知還有沒有再見之日,你好自為之。」

  洪勝海裂著嘴笑道:「咱們一定還會再見──到時姓洪的必定還你救命之恩。」

  楊過搖頭說:「別再提了,誰人要你報答?」我也附和著說:「他說的沒錯,這種小事就不要再提起。對了,別忘了我的說話,做人要有原則,就算一時間甩不了身,千萬不可以幹出違背良心的壞事。我好歹也是名門正派,以行俠義道為己任,假若有朝一日給我發現你做出一些賣國的勾當,一定會取你頸上人頭。」

  洪勝海一再點頭,然後拉過馬匹,轉身北上。

  「好氣勢。」楊過在一旁笑道:「我從沒看見過你如此認真。」

  「我的武藝一般,難得洪勝海竟然對我們心存畏懼,當然要扮一次大俠了。」我笑著說道。

  「易一,你認為這姓洪的武功如何?」楊過突然問。

  「嗯……得過且過馬馬虎虎的應付著,江湖上一般流氓小賊不是他的對手。」

  「比之我們又如何?」

  「嘿,我雖然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武林新人,只是要對付洪勝海還卓卓有餘。」我笑道:「致於你,實力在我之上,那就更不用說啦。」楊過卻不作聲,過了一會,才說:「依我看,易一你可以打敗洪勝海,但非要費一番功夫不可……可能因為我們救過他的性命,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在我們面前他一直不敢太過露出底子。其實他的武功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弱,易一你最多只勝半籌而矣。」

  我不相信:「當真?」楊過笑說:「是的。」我要待不信,但楊過卻很是認真,我搖了搖頭,說:「就當是這樣吧,我們要渡河了。」

  楊過拍了拍我的肩頭,然後向渡頭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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